2014年12月9日星期二

[G4G] 纽约时报中文网 我曾是留守儿童,但我是幸运的

我曾是留守儿童,但我是幸运的

2014年12月08日

致编辑:

本文是对《过早与父母分离给中国孩子带来隐秘创伤》一文的回应。

中国约有5500万名留守儿童,他们被进城打工的父母托付给农村的祖父母或其他亲戚,一年也许能跟父母见一次面。人们关切地问道:他们还好吗?

于是我试着问自己:我还好吗?从两岁到八岁,我在一个叫桃岭的小山村由阿姨抚养,那是我母亲的家乡。小学那些年,我借住在我们村的一户邻居家,直到初中才与父母住到一起。回想这十余年的留守生活,我十分清楚童年时期缺乏父母陪伴造成的隐性创伤,但我深知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没有被创伤打败,而是从中寻得了力量与优势。

听其名,便能想象出"桃岭"很美,一个原生态的江南山村,是公路的尽头,蜿蜒的公路连接着山外发达的城镇,我的父母在县城中经营着小本买卖。城镇对于我们农村里人来说,是文化、是富有、是奋斗的目标。两岁那年,父母把我送到了这个山村里,让我的阿姨和四个舅舅照看我。从此,我从农村人变成了山里人,但归根结底我是一个外人。

整个小学有两个教室,老师是村里较为有文化的一个妇人,读过初中。后来也从外面请过两个年轻的老师,但都教不久。一个教室有两个年级,老师每三十分钟轮流给各年级上课,其他时间我们就自己做作业、打闹。不上学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山坞里,坐在山泉边阅读有图案的励志小人书,听着鸟叫虫鸣,大自然从此成了我的密友。

在伙伴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外地人,硬生生闯入了这个封闭的山村。我缺乏山里人的野性,比较文弱,唯一的好友是一个有听力障碍的男生,因此我常被他们欺凌。在一次吵闹中,我失足跌落到一个臭水塘里,还不会游泳的我在恐惧中呛着脏水,被救起之后冲到溪里拼命地擦洗,他们在狂笑。我光着屁股跑回家,怨恨父母把我留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留着眼泪下决心要离开这里。

母亲偶尔会来看望我,带一大堆水果,这是我得意的时刻,四处炫耀。但等她第二天走之后,在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都会很低落。我会躺在她睡过的枕头上,想念她在这陪我的片刻,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

每年寒暑假的一段时间,我会回到父母的身边,在那个令人向往的县城里生活。我毕竟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曾因晚上迷了路差点被拐走,也曾无知地去富春江中游泳差点溺亡。除去这些,我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在城里上学的堂哥会带我去他的学校,他们有漂亮的校服、别样的文具、偌大的操场,老师看上去很严肃,教室里竟然有幻灯机和电脑!堂哥还有小霸王游戏机,有奥特曼和恐龙战队的玩具,这些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堂哥有时会给我一些穿不上的旧衣服,我专挑那些皮制的,因为很贵,山里人买不起,我便可以在村里炫耀。他跟同学玩的时候也会带上我,让我知道城里孩子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们常常去游戏厅、为躲门票翻墙进入儿童公园、在某人家中打牌赌博。我喜欢和他们玩,因为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我知道城市不属于我,因为父母没有"关系",也没有能力支付昂贵的借读费。即使我真到城市读书,我也买不起校服、玩具以及城里孩子拥有的大多数东西。我终究也还是个"外人"。

我是个爱读书的人,常常省钱去新华书店或夜市地摊买书。有些书很贵,我就去小区旁边一条满是垃圾的弄堂里捡零钱。有一年暑假,受垃圾堆的细菌感染,我的右脚背开始溃烂,每次敷药父亲都要紧紧抱着我不让我挣扎,然后母亲用消毒水为我洗伤口。几年下来,我看了很多书,我深深地被范仲淹、匡衡等这些历史名人所鼓舞,我开始相信勤奋和梦想可以击败贫穷和阶级。

假期结束,我会重新回到贫穷、回到山里人的身份。也许是因为我读书较多,所以成绩一直很好。一年级的时候,我还不到七岁,特别喜欢背诵各种对联,这大概也部分解释了我大学选择诗歌专业的原因;班里有个特殊的学生,是我的远房表姐,她16岁了才跟我们一起上一年级,她的成绩很差,我负责在课外辅导她,老师常常因此表扬我。很可惜,堂姐读了一年还是辍了学。

姨夫管我很严,对我比对他自己的儿子更用心。不上山下田的时候,他就教我算术,让我抄写生词,因此我在上学前就学会了千位以下的快速口算,我的字也练得很秀气。在姨夫的教导下,我逐渐变得很独立,帮他整理从山上采来的包粽子的箬叶,帮他种香菇,也帮阿姨缝手套、采茶叶。我一度觉得他们才是我真正的父母,是我将来应该报答养育之恩的人。

相比之下,我的亲身父母似乎并没有为我做太多。他们从来不参加家长会,从来没有为我买过生日蛋糕,从来不过问我的情绪和学习。我的独立性也影响到我对家庭的看法,"家"的观念在我的字典里非常淡薄。即使后来跟父母住到一起,我还是更愿意在外面跟同学玩,没有一定要和父母一起吃晚饭的习惯,更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跟他们交流,也无法交流。

但是这种源自儿时的对父母的怨恨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淡去,毕竟在亲情和大爱面前,这一切都太微不足道。就像今天那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一样,他们把孩子仍在老家也是不得已之举,没有那个父母会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因此,我从来没有抱怨过贫穷;相反,我觉得很谦卑,十分珍惜父母和姐姐为我做出的所有牺牲,使我在今天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样的思想转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在我真正明白这些道理后,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条无意中铺就的大道,成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我很庆幸自己在那么小的年纪就看到了贫穷与富有的区别、农村与城镇的差距,而且我不仅是见证,更是亲身经历,参与两极的转换。我知道外面有一个社会,发展得更好,我想成为其中的一员。这种强烈的愿望使我极度渴望脱离贫困、走出山村,我十分清楚辍学去城里打工只会重走我父母的老路,尽管我身边很多同学真的就如此做了,他们有的成了保安,有的成了街头混混,有的在工厂里做女工,有的则因赌博欠高利贷而逃亡。我知道我有更好的武器,那就是学习,这是唯一的捷径。

一些人在谈论农村和贫穷的问题上常常摆着知识分子的姿态(尽管他们很多时候是无意的),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参与其中。于我来说,我深刻地理解农村和贫穷,因为我曾经就在那里,如今也紧密地与这一群体联系在一起。这一源于贫穷、扎于农村的根使我懂得唯有独立和勤奋才能战胜艰难,也使我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告诉自己奋斗、再奋斗。

还是一样财富,是我近几年写作的过程中才慢慢发现的。在桃岭的时候,我是一个"外人";假期在城市生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外人";回到自己村里住在邻居家的时候,我是邻居家的外人;而对于村里的小伙伴来说,因为我家是淳安造千岛湖时迁过来的移民,我的姓跟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我终究还是个"外人"。小时候,作为外人令我十分苦恼,但现在,作为外人却成了我观察事物与写作的优势。

外人,意味着我生活在一个文化中,但我不完全属于这一文化。这种落差使我时刻保持着距离感,审视自己身边熟悉的一切。久而久之,我培养出了一种看问题的独特角度,我在农村中用城市的标准去参照,而在城市中又用农村做比较;我在美国教书的时候,我会习惯把中国放在心中;而回到国内,我也没有忘记美国赋予我的一些东西。最开始,我是被人排挤成外人,到后来,我习惯地把自己变成外人。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我收获的是新鲜的体验。

苦难与芬芳总是一路随行,我以前在苦难中近乎哭瞎了双眼,因此未曾留意那些芬芳。回望过去,桃岭绝美的风景使我像梭罗一样"学习自然,认识自己",塑造了我的人格与写作。而我那淳朴老实的姨夫,就像《远大前程》中皮普做铁匠的叔叔,时刻教导我做一个好人,塑造了我的品性。

我很少提及往事,今日分享这些故事只是想告诉这几千万的留守儿童,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父母离开我们,我们也不能天真地希冀政府立马提供利于我们成长的政策,但是我们还可以依靠自己。有些创伤也许此生都将伴着我们,我们无法改变,但却可以从中寻得非同寻常的力量。

——六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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