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0日星期六

[G4G] 法国国际广播电台中文网 杨继绳谈《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分析》

2011年 7月 28日
杨继绳谈《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分析》

 
中国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杨继绳先生
中国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杨继绳先生
杨继绳提供
作者 古莉

《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分析》的作者杨继绳先生最近接受了法广《人与社会》节目的专访。杨继绳目前是中国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退休前曾任新 华社高级记者。杨继绳在接受北京晨报专访时表示,他从事记者工作35年,最后十年左右,他一律不说假话,连应景的话也不说。他在讲课时对学生说:“一无所 求,二无所惧,就能够自立于天地之间。”

杨继绳认为,目前中国人不得不面对的两个现实:“权利不受制衡的上层建筑”和“资本不受驾驭的经济基础”。在这种情况下,权力的扩张和 资本的贪婪恶性结合,是当今一些社会问题的总根源,是一切罪恶的渊薮。这就是所谓“中国模式”,即权力市场经济模式。权力市场经济模式的必然结果是社会不 公正,必定腐败丛生,民怨沸腾,会产生“仇官”、“仇富”的社会心理。他指出,中国社会现在就像高压锅,压力正在增加,拧紧螺丝,可能暂时稳定,但到一定 时候还会爆炸。他主张,自上而下,从中共党内进行政治改革。否则在高压锅爆炸时,既得利益阶层也会完蛋。

下面是对杨继绳先生的采访(本文经杨继绳先生本人审阅)。

法广: 最近,中国出现了“官二代”、“富二代”、“穷二代”的流行说法,你在这本书中对此是怎样解释的?

杨继绳:几年以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当今中国有“集体世袭”现象,即社会阶层地位的世袭。最近又出现了“官二 代”、“富二代”、“穷二代”的流行说法,也是指官员、富人、穷人的第二代继承了他们父辈的社会地位,是阶层的世袭,并不是个别人的世袭,所以说是集体世 袭。说到世袭,人们就想到高干子弟。其实,高干子弟中也有优秀人士,他们不是靠父辈的权力上升的。但是,依靠父亲的权力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是大有人在的。 现今,有一种利益机制推动高干子弟利用父辈的权力。这种利益机制形成的制度条件是:行政权力参与市场,政企不分,大量的经济活动需要官员们审批。与高官有 关系的人,是接近审批权的“通道”,他们就成了一种极为宝贵重要资源。有了他们的帮助,就有了贷款,就有了订单,就有了地皮。高于子弟最接近权力。高干子 弟即使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也会有人千方百计地找上门来。高干子弟依靠权力升官发财的利益机制是这样运行的:公共权力参与市场交易→要升官发财者必须亲近 权力→拉拢高干子弟让高干子弟升官发财→让高干子弟升官发财者自己升更大的官发更大的财。“官二代”、“富二代”就是这样形成的。

《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分析》封面
杨继绳授权

法广: 那么“穷二代”是怎样形成的呢?

杨继绳:教育是提高社会地位一个很重要的阶梯。所以教育公平是一个社会最基础的公平。现在中国教育资源分布的很 不平等:农村和城市,城市郊区和市区很不平等。强势群体的二代可以得到比较高的学位。弱势群体的孩子上学就比较困难,上大学就更难了。1996年高等教育 产业化以后,特别是近年来高等教育学费的大幅度提升之后,高校生源发生了结构性改变。1996年以前,中国高校生源农村占60%到70%,城市占30%到 40%;随着这几年学费的持续高涨,2003年,农村生源缩减到40%至50%,而且呈现继续缩减的趋势。在教育不公正的情况下,近年来又出现就业不公正 的情况。穷人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了较高的学历,却找不到工作。因为社会地位较高的工作岗位也被继承了。穷人孩子上大学的花费很多靠借债,大学毕业后,他们面 临的紧迫任务是拿工资还债,一旦找不到工作,他们的家庭就陷入了困境。中国的高等教育不仅不能成为“中产阶层的孵化器”,反而成了使贫困者更加贫困的陷 阱。所以,现在很多人弃考,不参加高考了。最近出现了“蚁族”一词。所谓“蚁族”,就是 “大学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据一份调查,仅北京保守估计就有10万以上的“蚁族”。此外,上海、武汉、广州、西安等城市也都大规模存在这一群体。他们 的特点与蚂蚁很相似:高智、弱小、群居。他们大多来自农村,父母含辛茹苦、自己奋斗20年,好不容易大学毕业,还是处于社会下层。虽然整整奋斗了二十年, 他们还是“穷二代”。“知识改变命运”这个出路堵死了。


权力进入市场以后,权钱交换,权权交换,权色交换,必定腐败丛生,民怨沸腾,这还能搞什么市场经济?

法广: 您1993年发表《权利不能进入市场》一文,请问权利进入市场的后果是什么?

杨继绳:我在这篇文章中是这么说的:“权力一旦进入了市场,它就失去了公正,也就失去了管理能力,社会就会出现 极大的混乱。设想一下,如果球场上的裁判员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去踢球,球场会乱成一个什么样子?权力进入市场以后,权钱交换,权权交换,权色交换,必定腐败 丛生,民怨沸腾,这还能搞什么市场经济?”这篇文章发表到现在已经18年了,权力进入市场的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更严重了。

由于权力进入了市场,中国现在不是原来期待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而是“权力市场经济”,即行政权力操纵市场、左右市场、参与市场交易。在权力市 场经济制度下,权力的扩张和资本的贪婪势必恶性结合,社会底层的利益常常受到权力和资本结盟体的侵害,从而加剧社会矛盾,社会冲突频出。

中国当前两大矛盾:劳资矛盾和官民矛盾。官民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没有制衡的权力,由此出现“仇官”的社会心理;劳资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没有驾驭的资本, 由此出现“仇富”的社会心理。数量日益增多、规模日益扩大的群体事件,正是这两对矛盾激化的表现。这两大矛盾的制度原因,就是权力市场经济体制。

法广: 造成权利不受制衡,资本不受驾驭的原因是什么?

杨继绳:是制度问题,只搞经济改革,不搞政治改革,就造成了这样的制度。经济已经市场化了,政治体制还维持在计划经济时代那个情况,还是权力高度集中,而且不受制衡。

法广: 您认为如放开政治改革,会不会像中国当局说的那样,会使中国社会变乱?

杨继绳:这是一个两难情况:不搞政治改革,让社会矛盾积累,可能越积越厉害,造成更大的混乱。但是,如果放开政 治改革,要是没有做充分的准备,操作不当,也可能造成社会混乱。所以,现在像个高压锅,锅里的压力在增大,是紧螺丝,还是放气?有的人就采取紧螺丝的办 法,可以暂时得到稳定。实际上应该慢慢地放气。通过政治改革。政治改革需要积极稳健,首先是积极,第二才是稳健。积极才可让矛盾不慢慢积累,不致于出现爆 炸式的危险,稳健就是在时间上不要过于急切,改革方案不要一下子过于激进。

法广: 积极稳健地进行政治改革,由谁来操盘?

杨继绳:最好是自上而下、由执政集团自觉地进行改革。这样做社会震动较小,比较稳妥。当今中国很难出现自下而上的革命。即使有这样的革命,可能要以几代的混乱为代价。革命造成的后果是不可知的,而且革命会造出一个权威,也是专制的,不可能是民主的。

法广: 如果自上而下的话,是不是从中共党内开始?

杨继绳:是的。首先实行党内民主化。党内民主化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大胆地,大步地向前走。可以党政分开,这是邓 小平说过的,就可以干嘛。党内可以选举,从基层党支部领导到上边的总书记都可以选举嘛。党内不同的意见可以公开发表。党的派别可以公开化,合法化。毛泽东 早就说过“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党内派别公开化、合法化以后,用党章国法规定派别的竞争规则,这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权力制衡。 但是,党内民主化不是关门搞的,必须和党外民主良性互动,须要党外参与。

法广: 您认为中国政治改革的阻力会来自哪一方面?

杨继绳:说到阻力,一个是既得利益者。他们现在的社会地位、他们的好处,都是从“权利市场经济”得来的。只有在 权利市场经济情况下,他们的利益才“最大化”。所以,他们要保持现有的状态。这是一方面。但也不全是利益,也是一种忧虑。因为现在很多发展中国家,南亚一 些国家,实现了民主化以后,效果并不好,这个参照物并不理想。中国这么大的国家跟那些南亚小国家不一样。搞不好会出现更大的混乱,甚至民族问题、边境问题 都出来了。所以有些忧虑。忧虑和利益这两个情况都存在。所以现在很难形成共识。在没有共识的情况下搞改革是很难的。现在各种思想都提出来,表现自己,都想 用自己的理论来改变中国,很难形成共识。

法广: 如果一直拖下去,像您说的高压锅,最后爆发了,会怎样?

杨继绳:那就麻烦了,那就很麻烦。所以不能让矛盾积累,还是要积极改革。怎么积极,怎么稳健,这要很大的政治智慧。一部书也说不清楚,需要大家来讨论。首先,政治改革要有行动,不能不作为。自江泽民以后拖了十多年,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法广: 其实如果高压锅真爆炸了,那些既得利益者,他们也都…

杨继绳:一旦出现爆炸式的危机,他们的利益也都没有了。所以他们如果有理智的话,他们也会妥协。政治改革是各阶层妥协的结果。要让他们妥协,就必须造成一种态势,不妥协就会出现更大危险的态势。这就要给弱势群体以更多的表达权,让弱势群体发出更强大的声音。

法广: 中国阶层结构的特点是什么?

杨继绳:中国当前社会阶层结构的特点是:

一,80%以上的工农大众处于社会中下层(68%)和社会下层(14%)。中国社会的中下层和下层以农民、工人、农民工为主体。他们以体力劳动为 生,是社会物质财富的主要创造者。82%的经济活动人口处于较低的社会地位,这与中国的社会发展目标是相悖的。这是中国社会不稳定的重要因素。

二,中间阶层比重太小(13.3%),社会阶层呈金字塔结构。金字塔状的砖瓦建筑是稳定的,因为它重心低。而金字塔状的社会结构是不稳定的,因为下层比例太大,想改变自己地位的人太多。一个社会多数人希望通过社会变动来改变自己的境遇,社会就不稳定。

三,上等阶层中的不少人财富和权力的获得渠道不透明。处于中国社会的顶端的社会阶层,他们是全社会所关注的,但不一定都是全社会所敬重的,社会并不 是全然认同他们。这是因为他们财富和权力的获得渠道和过程不够透明,手段不够公正。 他们像峨嵋山的金顶,被浓雾笼罩,公众看不清他们的真相。而且这个峨嵋山不能攀登,公众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真相。

四.阶层之间,在财富、声望、权力方面有错位现象。各阶层之间,在财富、声望、权力方面,有整体发展错位现象。如知识分子的声望地位高,而财富地位 低,私有企业主财富地位高,而声望地位低。政府官员权力地位高,但财富地位较低。这种错位会带来一些弊端。如官员和私有企业主就可能在私下在权力和金钱上 互通有无。

法广: 中国的中产阶级是民主化的推动力吗?

杨继绳:不行,因为中等阶层的比重太小(我计算的是:2008年中等阶层占比重为13.3%)。中国公民社会还没有形成,主流意识形态还害怕公民社会的形成。

法广: 中国农民问题的症结是什么?

杨继绳:1990年代中期,中共中央明确提出“农业、农村、农民”“三农”问题,把农民问题单独列出来。什么是农民问题呢?农民问题的症结是什么?

从浅层来说,农民问题是指农民收入低的问题,农民负担重的问题,农村多余劳动力去向问题。这么说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说到问题的本质。

从较深的层次来说,中国的农民问题就是农民太多,农民占总人口的比重过大。

农民生产食品的。由于非农产业的人口比重太小,购买食品的总价值就小。而参与这部分总价值分配的人太多。这是农民贫困的主要原因。

清华大学教授秦晖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我们常以世界耕地的7%养活了世界人口的21%而自豪,却很少提到其另一面:以世界上40%的农民仅仅‘养活’世界上7%的‘非农民’。”所以,农民问题的解决就是减少农民的数量,也就是让大量农民向非农产业转移。

需要转移多少农业劳动力呢?按世界平均农业劳动生产率计算,应当有2亿以上的农业劳动力转向非农业。

要使两亿多农民向非农产业转移不是短期所能解决的。这需要相当长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和城市化过程是相联系的。

2008年,中国城市化率为45.68%,正处于加速阶段。中国社会科学院估计,高速城市化进程将在2013年左右结束,此后城市化增长逐步放缓。 到2015年,中国城市化率为52.28%,2020年为57.67%,2030年为67.81%,而68%左右可能是未来20年中国城市化的顶部,此后 城市化水平将在较长一个时期内维持在这一水平。如果要完成2030年67.81%的城市化率,意味着今后每年城市化率要提高近一个百分点,相当于每年有 1400多万人转移到城市。(中国社会科学院《宏观经济蓝皮书》,转引自《改革内参》2010年第16期第49页)

从更广泛的意义来说,农民问题是农民社会地位问题。新中国成立以来,农民承担了工业化的成本,但是在享受工业化成果的盛宴时,却没有农民的席位。 《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中不包括农民,“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和社会保障部”也不保障种地的农民。农民进城做工,只能干城里人不愿做的苦、脏、笨、累、险 的工作。农民没有取得城市居民的平等地位。显然,这平等地位不可能是国家赐予,国家也没有能力赐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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