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现在社会上对中国官员的学历背景很感兴趣。
葛:当然。我写过一篇文章,说应该追查王益(前开发银行副行长)的学历怎么来的。没人敢登,上海不敢登,广州不敢登,最后还是南京登的,登了之后其他媒体再转载的。他是当证监会副主席时拿的经济学博士。他原来在北大读的历史学。到证监会两年,就拿到了经济学博士。
张:这种情形普遍吗?
葛:相当普遍。上次报上表彰四川省一位副省长回去从事教育科研,我一查,他离开学校时是讲师,随着他官位一步步高升,最后升到教授博导。他所完成的科研任务连正常的导师都完不成的,我说要么是他剽窃人家的科研成果,要么是人家主动把成果送给他,不久,这个人就出事了,被抓起来了。我说我不是有先见之明,但就是觉得这种情况不正常。
张:比如,现在大学研究生普遍扩招。在职博士生也很多。不知道,大学当局和学术圈讨论这些问题时,有没有不同或反对的意见?
葛:有,但没有办法。比如说,我做复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11年,没有招收任何一个计划外学生,绝不允许。但其他单位的状况,我知道。有的需要派任务,非要招50%至70%计划外学生。计划外是可以收钱的。我们这个研究所,其他做不到,有三点我问心无愧,第一,不创收,一分钱都不创收。第二,不办班,任何班都不办。凭我们的名气,要办培训班很容易。第三,不招任何计划外学生。
张:计划外,是不是就是降低水准?
葛:是降低水准,你出钱。有些人打电话说要出钱,我说我不要。人家都搞计划外,出钱可以加分,我说我这里没这个事,我一个都不要。只有这样,我才能维持我们研究所的信誉,能够学术上立足。如果这三条去掉一条就很难保证。我们研究所做研究,没有奖金的。但是话得说回来,真要让我维持下去,我也维持不住。
我当图书馆馆长,现在第四年。我说,复旦说是中国的一流大学,但厕所里面怎么不放卫生纸呢?我说,我们图书馆五个馆全部要放卫生纸,全部放洗手液,一年算下来,平均每个人次一分钱都不到,完全放得起,一年花一两万块钱。这是文明,是最基本的。我到埃塞俄比亚,那里最穷国家的大学也照样放手纸。但是,莫斯科大学不放。所以,这并不仅是经济实力问题。
张:中国大学宿舍楼的厕所,也没有手纸。
葛:你就去大学办公楼看,很漂亮的办公楼是不是都有手纸?也未必。是没有钱吗?也没有穷到这个程度。学生素质真的差到要贪拿手纸这个程度吗?也不见得。
张:中国的文明和建设,最自然的选择,应该是学校吧?怎么开始?
葛:我想,恐怕在中国,这条路是避免不了的,就是宗教跟信仰。政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所以一直在讲核心价值观。核心价值观是什么?就是信仰。就算真的能够让共产党员或公务员树立起核心价值观和“八荣八耻”,对党员、政治家行之有效,那么对普通老百姓呢?就教育本身,我写过文章,题目就叫"不是教育的教育问题"。教育,现在已经社会化了。以前你可以不听家长的话,但不能不听老师的话。现在的老师早已没有了这个角色,文化大革命把这些东西彻底剥夺了。现在的教师,只是份工作,绝非一种社会地位或者荣誉。在家长眼里,教师也不过是一个工具,学生可以拿钱去买教师对你的好感,不过如此。
现在,学校已经社会化了。你要指望用教育来解决问题已没有可能。中国总是希望走出一条非宗教的路。我也曾经认为宗教不一定能起作用。但我现在认为已无路可走,可能只能走宗教的路,有可能在下一代达到比较健全的阶段。另一方面,得坚持政教分离。西方国家已做到这一点了,你有信教的自由,也有不信教的自由。宗教不能干预政治,宗教不能干预教育,即使在教会学校,也是如此。台湾也做到了,且有很成功的例子,就是宗教关心世俗,像慈济功德会这些比较成功的。慈济功德会起的作用,远远超过任何一所学校,至少对人的灵魂的关心和精神生活。
当然,我也相信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宗教。我认为两种人不需要宗教,一种是真正的智者,他能够把握住自己,也能够做宗教的朋友。但并不需要;另一种是浑浑噩噩的人,根本没有思想,也不需要宗教。但是大多数人介于这两者之间。问题就来了,难道中国只能够利用现有的宗教吗?既然宪法规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为什么只能信仰八个政府指定的宗教团体呢?从法律上讲,完全可以创建自己的宗教。
张:如果中国宪法确实履行它的承诺,这八个宗教已经给中国人不少选择了。
葛:这是一个说法。但中国为什么不能创立自己的宗教呢?中国的民间对宗教有迫切需求。我曾经提出来要制定宗教法,被否决了,说不需要也用不到。比如说国家可以制定有关新宗教建立的法律,比如说有多少人参加,签名,有多少财产,并保证教义不触犯宪法。另外审计它的财务,它就是合法的,为什么不可以呢?正教得不到弘扬,邪教就会流行,愚昧无知的东西就都来了。而且可以有法律来规定,比如不许自残,不许伤害他人,不许超越法律的范围,不许强制,在这个前提下面为什么不可以呢?
事实上,现在这些宗教对社会发挥的作用,总体上讲,还是积极的较多。当然也有些宗教团体腐败了。李一这样的事,他还是道教协会副会长。如果这个事情不败露,下一步他肯定是全国政协委员。你说这是搞什么东西?
张:我对你讲的第二种可能感兴趣。但是,照现在这种社会的信仰情况,要产生自己的宗教,过程会非常漫长吧?
葛:也可以是某种宗教类的团体,比如像台湾的慈济功德会,它还在佛教体系里。另外现有的宗教要根据中国社会的需要来改革,其实太虚法师在抗战时就提过,要办人间佛学。佛教要入世,入世关心什么?这本身是可以的。就算基督教,基督教里各种派别也有不同的做法。宗教本身也是与时俱进的。这种情况下,有的是宗教,有的是宗教团体,并不是说大家都去做这个。政府要在相关法律上做一些规定,扶植对社会有益的正教。十七大报告里也表示,要发挥宗教对社会的积极作用。不同的教派、不同的宗教团体,宗教团体可以跟社会、跟慈善、跟各个方面结合,完全可能。它也可以兴办教育。慈济功德会等团体都提供教育服务。在这个基础上,它不仅关心人的物质生活,也关心人的精神生活。
张:哪几个教派在中国今后五到十年变成相对主流的宗教形态?
葛:恐怕也只有天主教跟基督教。从宗教形态看比较成熟,也比较适合现代社会。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跟资本主义"一书值得一读。另外它已有很多成功的跟世俗结合,指导世俗生活的体验,是比较成功的。一些教会,像天主教,在中国贫穷的乡村发展得很好。
张力奋:那么,城市呢?比如中国沿海都市,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前景如何?
葛:也会较有发展。现在的城市人,虽然不能说他们不关心精神生活,但是他们寄托精神的方法比较多,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不像农村里比较单一。也有不少人觉得自己没有宗教需要,过得也挺好。总体上讲,城市的生活比较优裕,特别是各种娱乐方式,不会感到精神上有迫切的宗教需求。
张:那么,佛学呢?
葛:中国眼下的佛教恐怕没有什么出路。佛教中一部分人,已经官僚化或成为敛财的工具。佛教中,有水平的高僧越来越少,许多人庸俗不堪。他们一起议论时,简直听不下去,都议论你这个庙最近生意如何,我们要批一块地,你们现在批了什么等级,最好做了政协委员还要做个常委。很无聊的一批人。有的知道做和尚也是捷径,都是这样来的。比如国内很有名的寺庙,照理住持不能管经营,你另外应该有批人管经营,不能自己兼而有之。你要么不做方丈,你做住持的应该专门管佛事。你可以聘世俗的经理,但不能一身兼而有之。另外公布了善款没有,哪些是经营,哪些是慈善,都是一笔糊涂帐在里面。
张:那么,这个重建信仰的过程如何开始?
葛:主要还是人的努力,有这样的人发这样的愿。
张:比如像李连杰,前年在达沃斯会议上碰到他。看到他非常专注地投入“一基金”的慈善。但现在好像阻力重重,做的很不顺利
葛:你去看慈济自传,他一开始也是受到基督教徒的刺激,教徒问他佛教做了些什么,为社会做了什么。所以他发愿要办大学,办医院,最后他都做到了。如果在中国大陆有这样的人,只要政府给一定的宽容度,他也可以做到。慈济所做的不是要求你出家,某种意义上是NGO,这种形式我认为中国完全可能做到。大家都反映,如果都是虔诚的教徒,这个社会就安定。有的人一信教,脾气都改了。当然,个别走火入魔的也有。我为什么一开始讲现在缺少严格的社会学调查。中国以前喜欢搞典型。这么大的国家,谁没有搞过典型,然后就证明自己的合法和合理性。如果严格的社会调查是客观的,就不一定支持他的政策,所以他就不愿意用这些调查。现在已经造成中国的一些精英,都只讲典型,不讲社会调查,随心所欲。
张:中国一些认真的经济学家正从事的工作,其实应当是深度调查记者的本份,将已经或正发生的事实和过程描述清楚,这很有价值。周其仁教授在这方面一直在做持久的努力。
葛:中国一半以上的经济学家是研究对策,就是解释上面的,且以此为荣。他最多是解释。明天上面变了,他也解释。这怎么叫经济学家呢?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我做的比你好,假如我愿意做的话。但我不愿意做,这是玩弄嘛。
张:我们回到中国人的信仰问题。你觉得,中国宗教当局最近一段时间,对宗教自由的思路和政策,有什么新的思路或变化?
葛:看不出来。其实无论是执政党还是政府,发挥宗教的积极作用是成本最低、效益最好的,比任何行政成本都低,而且它的效果最好。
以前人家说,中国农村两件事情最难,一是征粮,一是计划生育。但是,在中国不少信仰宗教活跃的农村地区,连这两项都完成得最好。农村还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的? 执政党跟政府应该意识到未来的中国,如果再不发挥宗教的积极作用,恐怕就很难解决诚信和契约精神。
张:你了解城市里家庭教会的现况吗?
葛:不太了解,只是凭印象。我自己不信教,但是我可以是宗教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是这个关系,不同宗教之间也应该做朋友,这样才行,才能彼此尊重。比如孔子学院的外方院长来访,我给他们做报告,我讲的就是不同文化应该互相欣赏,我坚决反对推广中国文化。我说你可以展示中国文化,至于要不要学,是人家的事,你要讲究平等。
张:现在,孔子学院在海外遭到很多垢病,最后的结果是事与愿违,表现出不好的一面。
葛:我对主管部门建议,你们就老老实实地教汉语。教了汉语以后,人家派什么用处,不是你们的事。教汉语过程中辅助的搞点文化是对的,但是你不要本末倒置。我再三强调这一点,孔子学院只是用他的名字,而不是说这个学院就是教孔子的,就像歌德学院不是教歌德一样,这是个语言,语言是个工具,通过这个工具你们可以了解中国。至于了解之后你要不要,这是你的事。
张:现在,孔子学院这些做法被看成是国家软实力战略的一部分。一般情况下,历史教训告诉我们,文化上的事情,国家最好少干预。干预得越多,在外面就越失败,效果也越不好。
葛:所以外方院长跟我讲,在他们听过的所有报告中,认为我的报告是最合理的。我举一个例子,我说美国人要求在中国设立美国角,放点书就可以。我们到现在还没批准,人家为什么让你开100所孔子学院呢?这是不对等的。在我看来,复旦大学你就可以开一个美国角,怕什么?我们还有美国中心呢。但是到现在政府没有松口。你想自己在世界办几百所孔子学院,那为什么人家不能到你中国来办同样的机构呢?这样一种心态是办不好的。
张:是的。不少中国官员有这种心态,令人吃惊,包括在很重要的场合,也能感受到类似的情绪。
葛:甚至一定要强调软实力。我说软实力、还是硬实力。硬跟软,是一个形式,重点在实力。为什么要把这个作为实力呢?我说,请问中国人知道莎士比亚,有几个是看英文原文的呢?你真要展示中国文化,你就把它翻译出来,让人家了解。要他学中文学到能够读懂《红楼梦》,一万个人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两个。我们有这么多钱,好好把中国的好东西翻成英文,人家真的要学,不是比通过学中文还快吗?
张:前些年,中国花了不少外汇,在世界最出名的大都市,举办过 “ BRAVO 中国”的文艺演出,宣传中国文化和艺术,用意是好的。但是,不少观众看了以后说,这本来应当是演给外国人看的节目,发现剧场里坐的绝大多数是自己华人。再说,一台节目叫“BRAVO CHINA”, 跑到人家国家的剧场,还要让人家为你欢呼。这好像也说不过去?
葛:现在到外国过春节。我看到全是给外国人吃中国带去的饺子。几百个来宾来一下,就说那里有春节。明年再拿中国人的钱去外国过春节,有什么好处呢?好象全世界都过春节,你就光彩了?莫名其妙的。华人多的地方,过春节很正常,但为什么一定要让本地人也过春节呢?
张:其实,说起中国的五千年文明史,也很复杂。“文明”两字,难说清楚。一说起中国文学的精华,我们一定要谈曹雪芹的《红楼梦》。我在英国工作生活20多年,几乎从来没有听到文学素养不错的英国人谈起过。逢外人必谈这些,还是反映了中国对自己文化的某种不安全感。
葛:我也觉得《红楼梦》没多大意义,它只反映了清朝社会。这么多人吃《红楼梦》饭,在捧《红楼梦》。有些人说不懂京剧就不懂中国文化,我说我不懂京剧,但我认为中国文化比你懂的还多一点。现在还有一个常用的提法,只有是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我说,这是胡说八道。民族的就是民族的,民族的怎么就是世界呢?这什么意思呢?属于民族的东西,才能引起世界的关注。这是对的。但是怎么能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只因为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人家才会有兴趣看!请问,裹小脚是中国以前的传统,是民族的,这是不是世界的呢?!。
张:中国常有意愿良好的想法,但可能事与愿违。比如, 2008年北京奥运会,中国在海外搞火炬接力。作为一名记者,我对在海外搞火炬接力的意图难以理解。首先, 这可能反映了中国的主办方还不了解西方的运作。其次,我不觉得,中国在国际上特别是西方真有那么多的朋友,足以让她能够完满地走完这个全球接力。那时候,中国已开始讲软实力和中国崛起了。崛起就会导致很多不适应。不适应会转换成担心或者疑虑。在伦敦举办中国奥运火炬接力时,我在唐宁街10号跟前目击了示威现场。当时,示威者主要是支持西藏独立的团体,约有上千人。不过,藏人的比例较小,大多数是英国当地人;街道的另一边,支持火炬接力的多是中国留学生和当地华人,但人数明显少于对街的示威者,且几乎看不到洋人面孔。当时,我就问自己,那些中国的好朋友和商业伙伴, 经常光顾中英友好场合、现在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中国对自己外部世界的影响力和地位,有时候容易误判。
葛:说句实话,现在比较好的,就是关起门来讲实话,有些官员还是愿意听的。不像以前你讲实话,马上让你不要讲。这是一个进步,毕竟政府在心里在考虑你的意见,尽管他不一定马上回应。我们争取在允许的范围里多讲一些真话。如果有点技巧,还是能够讲一些的,至少避免说太多假话。这跟以前一定让你讲那些话,是进步,但最近也有不好的倾向,好象民族主义的情绪越来越强,越来越左,这是不好的。
张:谢谢你,葛剑雄先生。
生活小智慧: 【是什么偷走了你的快乐】第一、缺乏信仰;第二、总是和别人比较;第三、对美好的事物不感动;第四、不懂得施舍;第五、不知足;第六、焦虑;第七、压力大、标准高;第八、不敢坚持做自己;第九、得失心强,就是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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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FT中文网_英国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 on 12/30/10
张力奋上一次见到葛剑雄先生,已是二十四、五年前,是在母校复旦园。那时,剑雄先生刚跟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教授读完博士,住教工宿舍。我留校不久在新闻系当助教,边读研究生。他是优秀青年学者,校方分了他一套稍大的公寓。历史系一伙研究生,拉我一起帮葛先生搬家。只隐约记得那头大橱很沉,搬运时颇费了些时间和气力。在复旦时, 听过他的课和讲座。 今年十一月,我想在上海拜访他。他已是名教授,出任复旦图书馆馆长,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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