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让公民自己选鞋
《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1958年被瑞典皇家文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但苏联政府将此视为西方敌对势力的一次猖狂进攻，决定将其开除出作家协 会，作家为此被迫宣布放弃领奖，并写信给赫鲁晓夫，恳求其不要将自己驱逐出境。文化部长波里卡尔波夫代表党向作家字正腔圆地宣布，同意其留居祖国，“只是 人民的激愤，我们实在难靠自己的力量加以制止。”帕斯捷尔纳克对此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道：“人民！人民！您好像是从自己裤裆里掏出来似的。”
跟苏共的裤裆戏法相比，亚细亚民族有着更强悍的历史表述。就甲骨文的造型而言，“民”的“画面”，就是一根尖利的锥子，刺向一只眼睛，由此构成“刺瞎 者”的意思，也即盲目的人群，郭沫若训为“奴隶”。这些位于底层的群盲，需要被明眼人所引领和统治。民就是古代“残疾人”的身份泛称。作为裤裆之物的“人 民”，跟作为刺瞎之人的“人民”，虽有上下半身之异，却有着相似的语义。裤裆是遮蔽，而刺瞎也是遮蔽，两者制造了相似的“黑暗”语境。但更耐人寻味的是， 这盲眼并非天生，而是政治暴力的结果。在帝国的早期，一种叫做“民”的卑贱生物就是这样诞生的。
貌似温存的儒家伦理，试图把向盲民昭示某种慷慨的关爱，古代著名语文学家孔颖达解释“子民”时说，所谓子民，就是君臣应当像父母疼爱自己孩子一样对待 人民（以民为子）。到了宋明两代，“子民”就逐渐转为名词，成了普通民众的重要称谓，它固化了统治者和民众间的“父子关系”。子民拥有一堆貌似中庸的同义 词，如臣民、逸民、庶民、下民、顺民和良民，并且还有另一些满含鄙视的同义词——夷民、贱民、草民、蚁民、流民、乱民和暴民等等。这个驳杂的“子民”谱 系，至今都没有得到必要的梳理。尽管它们中的大多数，如今已被“人民”和“群众”所置换，但其基本语义，仍然沿袭了帝国的旧制。
“子民”一词，就是对至高无上的父亲的权力的重申，子民是指屈从或被动服从于权力的人。“奴性”是子民的内在本质。子民对国家具有强烈的依附性，完全 没有独立的人格和意志，在最高权力的势力范围内，子民只需要履行沉重的“爱国”义务，完全没有获得真正有效的个人权利。他们可以被任意“代表”和“代 言”。而这种所谓的“爱国主义”，至今仍然是绑架“子民”的思想枷锁。
子民的言说，甚至支配了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们。孙中山在《檀香山兴中会章程》里也把民众直指为“子”，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扮演起“父”的角色，并在身后 被追誉为“国父”，跟此前所有“家天下”的皇帝一样，他再次被送上“父”的祭坛。孙中山的革命，尚未触及旧权力体系的内核。
1949年，“子民”一词升格为“人民”，虽然被宣告“站起来了”，但盲眼的状态还是没有得到修正。八十年代的启蒙运动，试图让盲眼民众得以复明，但 这项计划刚刚启动，就遭遇灭顶之灾。1990年王朔发表中篇小说《我是你爸爸》，无奈地宣布了向“父权”的投降。而在早在1984年，谢晋就曾导演过一部 电影教科书《牧马人》。在影片里，他借用主人公、右派儿子许灵均的嘴巴告诫观众：儿子就是风筝，而祖国母亲就是拽住线的手，风筝飞得再高，也飞不出长辈的 手掌。这种血缘逻辑，天经地义地支配着关于“人民”的贫弱思维。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父子关系”，是血缘关系的权力延伸。司马迁在《史记》中，全力塑造汉民族的帝王谱系，所有上古神话人物，以黄帝为起点，被组合排列成一个纵向的血缘序列，以世俗祖先的面貌再现，为祖先崇拜奠定了坚硬的史学基础。至此，中国人 切断跟神圣价值及其神话叙事的关联，启动了建立祖祠（宗庙）和书写族谱的传统。一旦血缘关系无法成立，就必须利用通婚来加以解决。这种联姻大规模拓展了血 缘政治的空间。汉代以来，血姻政治和血姻逻辑，已经演化为东亚文明的基本架构。它是一块蒙眼的红布，长期遮蔽着天真的“子民”。但随着“民”睁开眼睛， “父子戏”便要面对黯然收场的结局。
“人民”从父的威权中解放出来之后，就应当隆重地更名为“公民”，后者虽然跟“人民”仅一字之差，却拥有宪法赋予的权利高度。他们告别了被“父”践踏 和奴役的时代。只有“公民”才能对鞋说出正确的意见。在选择“中国道路”之前，先要选好鞋子，而在选鞋之前，则应当先让穿鞋者成为鞋的真正主人。没有公民 的普遍诞生，就不会有合脚的“中国鞋”和美妙的“中国梦”。
来源:影响力中国网
编辑:兰心
转自影响力中国网，2013-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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