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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自杀廖亦武
这一事件发生于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首届今天诗歌奖授奖仪式的前半个月。地点是山海关,方式是卧轨。我不清楚当巨大的火车头向年仅二十岁的海子迎头扎过去的瞬间,别的诗人在干什麽。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或者说去了远方。
我宁愿凭空�死者设想一个死因,也不要相信关于他�什麽去死的种种传言。一个人在地上走,一直走,忽然有一天,他感到身心疲倦得非常彻底。他望了一会远方,觉得那儿挺好,于是就放弃了老是给他添麻烦的世界。写到这里,我碰巧读到了海子发表在《世界文学》八九年二期上的一篇纪念荷尔德林的文章,里面引了他自己的一句诗: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这大约是作�人的海子留下来的较真实的遗嘱。
海子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纪。他写《源头与鸟》,写水和太阳;他写龟王的故事,写一条真蛇冥冥中把初恋与仇恨同时注入一条竹子编成的蛇体内,使其在千里之外游动,最终杀死了敌人;他写亘古的废墟,幸存的人们反复吟唱"屈原呀,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在他的诗中奔走著的虚无的波浪。高贵和典雅,离我们太远了。海子的时代已经逝去了几千年(或者说在几千年以后)。在那样的时期,鱼在人的中间,鸟在鱼的背上,美女在高天的河床中歌唱;人与寓言没有界限,人的存在就是寓言,寓言和寓言相当于人和人。海子适合生存在那些无边无际的日子里,诗歌与呼吸息息相通。
上苍错误地把他降生在我们中间,他的死是对上苍的报复。现在这个错误已经修正了。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海子道出了冷酷的真实。他注定要完结了。他不是这个世纪的生物。我们对付这个世道的唯一办法是:赖著活,赖到底。该死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种族,这个现实,这个机械化符号化的人类。"好死不如赖活"对艺术家来说,是挽救自身的一个信念(大约在海子队轨的同一天,我在武汉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我撑起来,捂著伤口,对著凶手由衷、僵硬地笑。我确信我会长寿。借这一刀,我应证了我的灵魂与肉体都壮如种马)。但海子不可能赖活,他清澈的、人类童年的眼睛见不得肮脏。人心的肮脏使他从皮肤到血管都发痒,他只能切开身体止痒。有人说,海子在蔑视我们,他通过死亡蔑视世界。这是多年动听的谎言!象海子这样纯洁的、敏感的、内向的、无力自卫的孩子居然会蔑视人们,让他的在天之灵安息吧,不要让他再承担任何东西了。
海子去了,死得其所,只是苦了他的母亲,她见人磕头,她几乎疯了。但愿岁月让她平息下去。回首当年,一个诗人的夭折同风起云涌的时局相比,实在是轻若鸿毛,因此,曾在新闻和文艺单位工作过的�多诗人和评论家中,竟没有一个想起应该利用职务之便,登载一则消息,就连死者生前参加过的民间团体幸存者俱乐部的油印刊物《幸存者》也没有。在那诗人辈出的年头,诗人的自杀却纯粹是个人的事。
海子后来走红是因�骆一禾和戈麦的连续夭亡加重了这一事件份量,九十年代孤寂的诗坛需要一个诗歌烈士。一夜之间,海子有了那麽多熟人和朋友,却没见一个熟人或朋友把纪念文章的稿费捐寄给远在安微乡下的海子亲属。
后现代社会的一草一木,一块尿布,都可以通过利用、运作,成�艺术,何况是诗人的死?海子自然成了稿费的来源和提高知名度的广告。成都一位同海子没有任何私交的随笔作者,居然把友谊地久天长的文章抢先发到海外,这年头,做名人就要不怕神、不怕鬼、不怕肉麻。
评论权威也来凑热闹了,他们从前没写过一行关于海子的文字;
女大学生也成群结队追逐来了,她们中任何一个的温柔都可以使海子不死;
而在我的眼中,海子象一个民间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诗人可以到处流浪。海子曾怀揣几万行诗歌,走遍大半个中国,想找到一个知音。他曾坐在成都街头,一个劲地掉泪。这是最推崇他的城市,这儿的民间诗刊登载过他许多作品。
这孩子受伤了,大半年后,北京的诗歌同行又捅开了这结疤的伤口。中国没有一个诗人同意海子的梦。"真的吗?"他们问,于是海子卧轨了。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11/1/2001
木匠顾城
廖亦武
我是从一张过时的报纸上读到顾城死讯的,我感到震惊,这一反应说明我内心还痴迷著诗歌。许多年以来,顾城就是作�纯洁诗歌的象征而存在的,在他之前,纯诗的另一象征海子也自绝于社会了,就永远长不大这一点,两人极其类似。
我的老同学杨然,八十年代初就深交顾城的影响,迄今赖在邛崃冉义的乡村不愿回城,他保留著许多极�纯美的顾城诗信原稿。能预卜未来的友人岳建一,曾向我�述过顾城的演讲:"他两手交叉于前,仪态极其虔城;他的双目平伸,超然于听�之上,仿佛在用眼内之眼爬一面直达天庭的斜坡,他的语调平缓、安详,犹如永恒的潺潺流水,你听著听著,就会感觉舌头生津,耳畔覆满了青草,太阳是一只红蚂蚁蠕动在一粒露珠中,而另一粒露珠包含著全人类。"
两年半之前的一个冬日下午,我拥著蓝色短袄,坐在天井里浮想联翩。天要下雨啦,我把箫凑弄唇边,却没有吹出响来。这也是一种吹法,假如在天有灵,我相信箫的意念会传给死者,令其悄然颔首的。天要下雨啦,我感觉渴,就站来回身取水,凉水平,我呲牙裂嘴地丝丝了一会。"牙不行了,"我想,"人是容易轻生的,有时仅仅因�熬不住肉体某个部位的尖锐疼痛,就企图以死止痛。其实换一种懊法一切就过去了,还会给将来留一笔创作财�。"
我曾经整整两年没有听过音乐,顾城之死相当于奏鸣曲,挟裹著残忍的节奏。我一度认�他的残忍属于天使的残忍,我竟忘了顾城也有性欲。后来读了《英儿》,才知道顾城同所有受惩罚的罪人一样,下半身陷在黑暗的地狱中。顾城的大量信件像因早恋而被老师和家长阻止的中学生,老是一个劲的诉说自己的心是如何如何痛,如何如何被别人盗走了,�了治疗心痛病,他就一直磨斧头,练习砍伐。在诗歌之外,做不匠活是他最喜爱的消遣,凿子、刨子、刀、斧头、锤子等凶器他都使得出神入化,惨剧就这样发生了,这位元在艺术里怜香惜玉的贾宝玉,当然了解女人的肉体比木料柔软得多,于是他选择了人体坚硬的部分来试斧,谢烨的头颅轻而易举地开裂了──血和脑浆吓坏了他,因�这是木头里没有的。
顾城的最后一首诗是写给他儿子的,真有趣,顾城还有儿子:
爱你,珊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让儿子带爸爸回家,顾城在这里把自己当成两岁小儿的玩偶了,一个挂在树上吐著舌头的超级玩偶。
致人死命的英儿后来写了本风尘传记叫《魂断激流岛》,从中能看出这位昨日黄花企图借澄清真相而重振旗鼓,继续充当某种纯情角色的种种现实努力。女儿国王顾城可万万没料到活人会反过来向他讨债,苍天有眼。
大幕就这样拉上了,蔑视世俗生活的顾城最终成了地摊文学里的抢手货,关于他的各种绯闻书籍被各阶层的群�传阅,"哦,这就是朦胧诗人!"用罢晚餐,汲著拖鞋在街头巷尾纳凉的小百姓从鼻子里哼哼道,"杀人犯!"接著又议论开了另一新闻:本地某寓楼里有一男一女,赤身裸体,相拥死去了半个月无人察觉,直到窗子缝里挤出一串串肥蛆来……
新闻是带动都市日常生活运旋的齿轮,就其商业时效,顾城热同其他文学热没有区别,桩桩生意都得抓紧做,并不留余地地做饱和。这就意味著肉欲与砍伐、纯情与贪婪、童谣与绝望等极端、煸情的通俗读物将长期覆盖真实的、形而上的死亡评价。
接下来就是遗忘,因�人类是比兽更加喜新厌旧的东西。我们的脚下有太多的死者,如果对每个故人都要长期怀念的话,那周围早就灵堂遍地了。我们要向往新事物,就如顾城在国内呆腻了就想出国,出了国又想寻找世外桃园,有了世外桃园又想妻妾和睦──这是每个普通中国男人都私下盼望的好事,却不是艺术家的好事。
上帝宽怒天才,而天才却使我们这些从事艺术职业的人处在道德和良知的审判之中。诗人就意味著杀人犯吗,据说希特勒早年的梦想就是做个疯狂表达的画家,当他在数万纳粹分子的欢呼中发表屠杀演讲,并让人觉得无辜的犹太人罪该万死时,每个电视前的观�都觉得他"象个诗人"。
诗歌带给顾城的太多了,作�一种特殊的劳动,他得到了超出自己劳动报酬数倍的东西。"这孩子被宠坏了,"我坐在这儿写道,早已失去当年初闻噩耗时的震惊。唯有泪箫作�一种旧事的物证,蒙著灰尘坚靠屋角。
11/10/2001
选自"廖亦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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