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濁水 政治觀察家
九二共識失蹤記（一）
─中國分裂最長兩百年vs.小馬哥只是臺灣地方頭頭
前幾天馬總統接見歐美媒體駐亞洲特派員訪華團專訪時，他回答的話中有一段很叫大家嚇一跳：「中國有紀錄的歷史大約有4,600多年，在此過程中，有70％，或至少65％的時間是統一的，30％左右是分裂的，在歷史上分裂時間最久的有超過200年的，在一個有歷史觀的民族來看，這些分分合合其實也是歷史現象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人民的幸福能不能得到確保。」
4日，總統府更把總統這對北京來說很刺激的發言全文發佈出來。
總統這段話，依據的歷史事實雖然ㄧ點也沒有錯，但是，不意外的，中共中央一定是愣著了，而在中共官方正式反應前，中國網路上早罵翻了天。兩岸雙方氣氛再惡化到一個新高點。
什麼天大的衝擊讓總統這樣說？
關鍵在於他發現中共這兩個月來，不只重提ㄧ國兩制適用於台灣，高嗆統一，而且官方態度中，國民黨的寶貝，「九二共識」不見了。
九二共識，顧名思義，「出生」在1992年，但是卻到了2005年才經由國共雙方在《連胡公報》中確認下來，這當然奇怪。奇怪之處且擱下不論，先把討論時間設定在2012，這一年，台灣舉辦總統大選，那時，九二共識被國民黨搬了出來用，選戰結束，國民黨認定他果然是在藍綠對決中對付民進黨的絕妙法寶，珍惜萬分；但是也就是在2012台灣大選國共成功地聯手共推九二共識後，台北方面卻感受到在北京官方態度中，九二共識迅速淡出。國民黨既奇怪，也擔心，又胡疑，還猜測。
最近，中共高層頻頻針對台灣講了一些話，其中國民黨過去聽慣了的九二共識更完全失蹤了：
9月26日，習近平提「一國兩制」，不提九二共識；31日，習國慶談話提到「一中框架」，也沒有九二共識；此後，俞正聲接見趙守博一行仍舊沒有九二共識，一個月來國台辦例行周三記者會上仍然聽不到九二共識，11月1日習近平接見台商還是不提。
北京的態度這樣清楚，這就把馬政府嚇得厲害了。
沒了九二共識，馬政府為什麼就這麼怕？少了一樣對付民進黨的利器當然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但是還有另外的原因讓國民黨怕。
雖然叫九二共識，其實國共雙方只對名稱有共識，對內容定義根本就是南轅北轍。國民黨認為共識是「一中各表」，北京可以表北京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黨可以表台北的中華民國，互相對等；共產黨則認為共識是「一中原則」，而且只有一個合法中國政府，而中華民國政府不是合法政府。雙方差別實在太大了，所以從1992到2000都談不攏，一直到2000國民黨下台，為了聯手對付在台灣執政的民進黨政府，國共才不情願地各退一步，雙方承認的確有一個九二共識，並忍受雙方各說各話各自解釋。
也因此，2012國民黨認為自己靠九二共識勝選而把它當珍寶時，北京卻認為既然主張台獨的民進黨已經垮了，九二共識就該功成身退了，兩岸應當由模糊的九二共識進入更明確的「一中框架」之中了。中共姿態上強烈的「欲速」，逼得馬總統認為非告訴北京這ㄧ定會「不達」不可。
兩岸政府從連環間諜案，香港佔中，達賴喇嘛來台，ㄧ國兩制ㄧ路互嗆到分裂要兩百年，直到《環球時報》以社評開罵：「小馬哥只是臺灣的地方頭頭，大陸不欠馬英九什麼，他應自重些」，緊張節節升高，真令人瞠目結舌。
不過由於馬總統拋出分裂兩百年的重話，目的看來是在於討回九二共識而已，3日上午，馬英九總統接見ＡＰＥＣ領袖代表蕭萬長一行時把這意思講得很清楚，他強調，希望大陸方面了解，兩岸關係在「九二共識、一中各表」的基礎上穩中求進，不會有任何改變。中共顯然也覺得不能再等閒視之了，3日當天晚間，國台辦發言人馬曉光說：「反台獨、堅持『九二共識』是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基礎。」「九二共識」這一個詞又回到北京的兩岸表述中，雙方在ㄧ國兩制和九二共識的駁火應該就暫時告一個段落了。
事實上，中國重返九二共識，國民黨拿到的各表空間其實是很有限的：在國際上，中國面前都不能表，只能關起門來自己表，所以北京也就放馬一馬。
說「暫時告一個段落」，當然是說根本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的意思。無論如何，「分裂兩百年」這句話是有實際的歷史基礎，不是空穴來風，而分立又是現狀，因此北京恐怕不容易輕易忘記馬總統這句話；而北京期望的統一看看也ㄧ樣不簡單；那麼對北京，剩下來的一條路，把馬總統講的另一句「一個有歷史觀的民族來看，這些分分合合其實也是歷史現象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人民的幸福能不能得到確保。」ㄧ併聽進去呢？這對北京雖然也同樣困難，卻恐怕是最實在的路。
大連艦隊覆滅記 兩岸紅燈閃爍(二)
大連艦隊就要覆滅了。 儘管民調已經強烈顯示連勝文將敗選，但是這裡說大連艦隊覆滅並不是指連勝文競選團隊的敗選，指的是遊走兩岸，由連戰領軍的台灣權貴資本主義集團將因為把整個投入，戰力過度耗損以至於形同艦隊覆滅。 權貴資本主義的典範本來是中國。指的是中國在1990年代中期崛起，2000年後進入鼎盛階段的經濟體制，而其中的經濟權力核心是太子商。至於台灣，在蔣經國長期威權統治時期，在蔣家建立的「中央地方二元精英體制」中，太子商雖然存在地方政治中，但是在中央基本上是不被容忍的，1990年代民主化之後，雖然黑金進入中央政治領域；但是在中央一直還沒有形成什麼樣的太子權貴資本主義。 很諷刺的是，台灣中央級的太子權貴資本主義集團是在國民黨失去政權一段時間後的2005年才開始萌芽的；同時更諷刺的，依靠的權力不是在國內，而是外面的北京。 以商圍政本來是北京明說的既定對台戰略，這戰略和一國兩制一樣，都先在香港試行。早在1997年之前，北京就對香港大財團進行綁樁為1997年順利接手統治權鋪陳基礎。等到1997年，財團領袖順理成章地成了香港特首。這樣建立起來的權貴資本主義，他精神的本質，梁振英一段話最經典，他說，「公民提名」普選特首是不可接受的，因為「由多數人決定，你一定會爭取月收入低於一千八百美元的那半數香港人支持，最後的政策也會倒向這部分人。」 雖然中、港都是權貴資本主義，但是形成的過程並不一樣：在中國，主角共產黨權貴紅二代，他們因權而富；香港則是由北京挑出資本家當代理人，他們是因富而既權且貴。至於對台灣，反共一直是主流思想，過去政界不分藍綠，一直避免和中共太過接近，中共只好先拉攏台商再說，政治的代理人並不容易找，台灣政界對中共的禁忌直到2005年連戰登陸才打破，從此，就為國民黨的太子、公主打開了遊走兩岸尋租的大門，到了2008年，傾中，在國民黨中正式取代對中國的禁忌而蔚然成為主流，連戰每逢登陸必有富商巨賈成群相隨，儼然成為北京的兩岸政商關係總代理。 大連艦隊者，此之謂也。 只是馬總統雖然被台灣社會多數認為傾中，但是比起遊走兩岸的國民黨諸大老，他在價值觀上嚴守兩個關鍵分際： 1、厭惡兩岸之間形成收租的權貴資本主義集團； 2、依據兩岸互不否認治權的戰略，積極推動政府關係的正常化，難以忍受國民黨大老以及軍方退將遊走兩岸之間架空政府，造成兩岸交流黨先於政，私先於國的現象，型塑兩岸政策連胡、連習拍版，馬執行的格局。 由於觀念作法馬總統和連戰、江丙坤領導的大連艦隊尖銳衝突，於是6年之間，只要連戰登陸中國，雙方便互相駁火(《馬總統連戰猛駁火的深層意義》)，而且愈演愈烈，也因此這一次選舉，馬總統努力支持有一定改革色彩的丁守中阻擋連勝文成為國民黨台北市長候選人，直到馬夢想馬習會而請託連戰替他向習近平溝通，才改變態度，並放棄丁守中。 然而一方面北京檢討兩岸權貴資本主義從統戰角度衡量出現了重大的副作用，已經開始改而採取「三中一青」策略，連戰的份量今非昔比；一方面馬總統的期望條件根本不成熟，請託使命沒有成功。 雖然馬總統放棄丁守中，但是由於國民黨改革派和深藍中的反共派仍然有許多人不肯支持連勝文，最後他靠退將動員黃復興等最保守的力量贏得初選。初選後，馬總統陷入了三難之局： 如果力挺連，等於改革路線向保守勢力投降；如果不力挺，黨內領導權威馬上會重傷；力挺而大敗，將來領導權威仍舊大損。 馬總統已經無路可走，只能先顧眼前利益再說了。於是十天內五次為連大兵造勢，向支持者喊話，「支持我的人，把票投給連勝文」。 這時面對大連艦隊，中共也同樣陷入困境： 北京新採三中一青策略，並不表示拉攏權貴的路線便要放棄。只是一新一舊、一公開加強，一低調維持而已。事實上，在最近香港佔中事件中，公開表示意見的，無疑，連勝文是令北京窩心的了： 包括馬總統都說，支持香港直接普選；只有連勝文避開直接兩字而說希望香港民主—在北京看來，人大的方案就是非常民主的。 除了一兩個新黨人士外，大家都對一國兩制說，決不接受；而連勝文則莫測高深地說，一國兩制，「短期」不是主流思想。 《環球時報》說「小馬哥不過是地方的頭頭」大家都忍不住罵了起來，柯文哲強調，「大陸不管怎麼樣，對台灣領導人還是要有一定的尊重，這是國與國之間，最起碼的尊敬。」；只有連勝文不吭聲。 只是窩心是一回事，如果要公開支持，卻免不了得考慮，支持一個在深藍大本營都那麼不被喜歡，大概免不了會選得大輸的人，在不那麼藍的整個台灣會引起多大反感？因此，北京除了依舊作法，普遍性地鼓勵台商回台投票外，要不要針對台北市選舉大力加碼來強化連戰領導的大連艦隊，以及如果在兩岸氣氛惡劣的當前，加碼會不會愛之反而害之？北京進退失據了。 詭異的是，儘管連敗選命運難逃，馬的威望勢必受重傷；但是，連的敗選，也意味著大連艦隊的覆滅，馬總統反而順利地消除了推動國民黨內兩岸戰略的心腹大患。是不幸中的大幸。 更詭異的是，大連艦隊的覆滅是連家自己的野心造成的(《連太子的金融王國遊戲—從依附財團的太子到自坐莊家的權貴王國》)。這次選戰，大連艦隊罄全力總動員，其結果就是被殲滅。假如連家不在這次選舉出來搶台北市長的話，龐大的大連艦隊持盈保泰，仍然在兩岸政商界可以維持一定的呼風喚雨能量而令馬總統頭痛。 就在大連艦隊驚人地一步步走向覆滅時，一個半月以來兩岸互嗆令人驚心動魄，9月26日，習近平對台灣宣布「一國兩制」，不提「九二共識」；11月初，兩岸互嗆，中國分裂最長兩百年vs.小馬哥只是臺灣地方頭頭。現在情勢大為轉緩，習近平接見蕭萬長，重提「九二共識」，未提「一國兩制」(《林濁水：九二共識失蹤記（一）》)。 這次蕭習會，北京甚至比去年還低調，去年習近平強調，為「確保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關鍵。著眼長遠，兩岸長期存在的政治分歧問題終歸要逐步解決，總不能將這些問題一代一代傳下去。」今年則說，台灣應該尊重大陸13億人民的選擇與追求。 然而既然這次馬習互嗆最關鍵的因素是香港問題，現在香港對峙雙方在僵持狀態，北京目前若不採取什麼強硬措施，台灣方面也就可以不做什麼反應而讓北京安心，這局面或許會如《亞洲週刊》說的將維持到台灣選舉結束之後；但是選舉後如果北京行動了呢？馬總統為維持對內最起碼的統治權威會有當駝鳥的空間嗎？雙方的關係會怎樣發展，仍然是難以預料，也許，唯一明確的是大連艦隊的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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