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9日星期二

[G4G] 夏志清:重评中国小说

《看历史》文┃李怀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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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看历史》原国家历史杂志 by 看历史杂志 on 10/19/10

《看历史》文┃李怀宇

在中国的小说史研究领域,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是一部无法绕过的作品,其地位之高,曾无人能望其项背。夏志清捧出四个人: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张天翼。在他之前,一般现代文学史何曾发现并审评这四人作品之优美呢?

 

在访问生涯中,我不时有“人不如其文”的经验。然而,对夏志清的性情,我自信从熟读的文中便可猜中十之八九。未见夏志清时,我早就想好了,访问孙康宜教授之后,请她打电话帮我约夏先生。果然,我在耶鲁大学和孙康宜相谈甚欢,当孙教授和夏先生通过电话后,把话机递给我,马上听到夏先生说:“You are welcome!

20071119日,我从波士顿坐车到纽约,刚放下行李,就步行到了夏志清先生位于113街的寓所,从这里可以步行到哥伦比亚大学和赫德逊河。我看过夏先生《书房天地》一文,对他坐拥书城的情景早已了然于胸,夏先生也乐于带我四处看藏书。书架上外文书看得我眼花缭乱,夏先生笑道:“我看的外文比中文多得多了。”夏太太王洞在一旁解释:“因为他以前是研究西洋文学的,只看西洋东西,连张爱玲都看得很少。” 

初次见面,我送了一本《访问历史》给夏先生。20071126日下午,我再去夏家,发现书上凡是提到“夏志清”之处,均划上了标记。夏先生提起其中因缘,夏太太则特别跟我说:“你访问陈之藩那篇写得最好。”我才想起《访问历史》中陈之藩先生的谈话:“唐德刚和宋淇、夏志清因为《红楼梦》争起来了,让我断。唐德刚认为《红楼梦》里的女孩,大脚就是旗人,小脚就是汉人。《红楼梦》我也看过,我确实没想过。他说人一睡觉不就得露脚吗?怎么曹雪芹就没说过脚呢?那时宋淇和唐德刚打得一塌糊涂,还把我卷进去。唐德刚骂夏志清,他说:我看《红楼梦》都是在重庆防空洞里面看的,你夏教授在哪看的《红楼梦》?你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皮沙发上看的,我看了多少年了,你才看了几年。这话损人了,俩人摆资格,无聊骂起来了。”

当年唐夏二公因《红楼梦》而吵架之事,如今可置之一笑,我却发现夏先生有点黯然神伤,夏太太说:“我们两家还是好朋友。”

孙康宜的《“快人”夏志清》中说,夏志清自称保持年轻的秘诀不过是按时吃许多维生素而已。我特别留意到,夏家一个桌子上摆放维生素之类的药品。聊起长寿之道,夏先生说:“我的祖父死得早,他去世后,家里的情况就大不如前。中国卫生真坏,我活到现在八十多岁,清末民初,很少人寿命这样长。最不好是得过且过,生一个小病都要去看医生,看病是麻烦,但是不要怕麻烦。人老了一定要住大城里,看病方便。”话犹在耳,如今撰写此文时,听说夏先生的身体已经很差,思之怅然。《看历史》201010月刊

 

■ “我对胡适越来越佩服”

1921年,夏志清生于上海浦东。父亲读的是吴淞商船学校,却一生从商。夏志清1942年自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时,自称“当代中国小说,简直不看,一直在研读西洋文学。” 

我问:“您在上海读的沪江大学算是什么样的学校?”夏志清解释:“比圣公会办的圣约翰大学稍微差一点,NO.2。教会学校有很多种,沪江大学是美国南方浸礼会办的,址设江湾的校园很大,抗战开始后,学校搬进上海租界。我也住在租界。”

我问:“您在沪江大学英文系,英文念得怎么样?”夏志清道:“没有问题!学校的教师有好有坏,学生也有好有坏。教会学校的好处就是不少课程是美国人用英语讲授的。”

19469月,夏志清随长兄夏济安至北京大学担任助教,写了一篇研究英国诗人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论文,脱颖而出,取得留美奖学金。当时胡适从美国返回北大任校长,夏志清恰因留学之事有了和胡适面谈的机会。

那次面谈的印象,夏志清说:“胡适看不起教会学校,一听我是沪江大学的毕业生,就大失所望。他对英美文坛的行情不熟悉,他说美国大学英文系的正派教授最讨厌艾略特(T.S. Eliot)、庞德(Ezra Pound),这是二十年前的老话,早已站不住了。那时候艾略特已经公认是英美的首席诗人、批评家。”

夏志清又笑道:“我在街上也跟胡适见过一次面。我带着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是另外一个班上的,她带着另外一个女孩子陪她来看我,正好胡适走过来,看了我一眼,不好讲话了。他以为我拿到留美奖学金后到处风流。”

1978年,夏志清为唐德刚的《胡适杂忆》写序道:“德刚兄认为胡适在哥大研究院两年,绝无可能把博士学位修完,这一点我完全不同意。”又道:“胡适是‘当代第一人’,一方面因为‘他的为人处世,真是内圣外王地承继了孔孟价值的最后标准’,另一方面因为反胡阵营中找不出一位学问、见解(且不谈人品)比胡适更高明的主将堪同他匹敌。”

当提起唐德刚这位常常斗嘴的老朋友,夏志清说:“唐德刚捧胡适,同时也要开胡适的玩笑。胡适很好,我对胡适越来越佩服。”《看历史》201010月刊

■ 从西洋文学到中国文学

夏志清的留学生活,他的长文《耶鲁谈往》已经细叙。我看得最感动的一个细节是:夏志清要乘车往耶鲁大学所在的纽黑文(New Haven)时,是兰荪教授亲自开车送他到火车站。“我乘船来美,带了一铁皮箱书。抵达旧金山后,又买了一架打字机,没有人接送,简直难以行动。留居美国已五十三年,还没有第二个长者诗人学问家为我这样服务过,至今每想到兰荪,还是不知如何报答他。”——我初抵美国,从普林斯顿要乘车往纽黑文时,正是余英时先生亲自送我到火车站,当时我也带着一个装满书的行李箱。那是我今生难忘的经历!

1952年,耶鲁大学博士夏志清获得洛氏基金会三年赞助,从此“过了三年(1952-1955)无拘无束、读书写作的生活。”1961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由耶鲁大学出版。

我问:“您怎么研究起中国现代小说?”夏志清答:“我开始是研究西洋文学的,从做学问开始,当年真是没有时间去研读中国文学的。我最近看金庸的一篇文章讲,他看《家》是在小学生时。很多中国人年纪轻轻就看了巴金,感动得不得了,待年长后,对年轻时所看过的像巴金这类的作家,仍保持好感,改不过来。我是拿到博士后,才去仔细审读中国现代文学,就不容易像当年中学生一样被感动而叫好了。我原先是要写一部现代文学史的,发现早期白话新诗写得这样坏,简直无法作评,倒是小说比较耐看,就认真去写一部小说史吧。我读英国文学,主要先研读英国的大诗人,中国新诗太嫩,简单明了得一点韵味也没有,没法跟英国名诗比。散文好多了,可是散文不好讨论,小说写到人生各种问题,容易讨论。”

当年耶鲁大学所藏中国现代小说很少,哥伦比亚大学因为开发得早,这类藏书比耶鲁大学多,夏志清便每个月到哥伦比亚大学来一次。我问:“那么多书怎么看?”夏志清说:“不要怕书看不完,现代小说这么多,但名家的作品,一本一本,仔细看下去,应看的东西,好像都看完了,再去找新的看,假如自己能发现一个新作家,多么开心呀!”

夏志清谈起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心得:“中国文学史最不好就是抄人家的,人家这样讲,你也这样讲。我是不跟人家走的,自己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我西洋文学的根底好,看的书也多,写出来的评论,较有分量。《小说史》有个好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是有个人观点的第一本。别人的书,大话很多。我批评鲁迅的话,别人不懂的,鲁迅的小说不错,《阿Q正传》不太好,滑稽太多了。我也没有骂鲁迅,可是我觉得鲁迅这个人胆子太小了,他骂国民党很厉害,苏联他一个字都不敢骂,这一点是丢人的地方。”

夏志清又说:“老舍的《四世同堂》抗战以后为评者大捧,惟我独表异议。当然老舍有才,有中国老派人的味道。老舍在英国、美国都待过,后来变了。中国作家变得最可怕的要算郭沫若和老舍两人了。郭沫若不用提了,老舍变成了一个多产作家,写了不知多少剧本。”

我说:“您对茅盾的评价好像不太高?”夏志清说:“茅盾开头很好,我很欢喜他。后来就不大好,一个人根据一条路线写小说,这就不行,我一看就看出来。中国人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不能因为小资产阶级就要骂一通,这是不通的。1940年代他写《霜叶红似二月花》,还是写得不错的。”

我问:“在写《中国现代小说史》时,像萧红的书,您就没有看?”夏志清说:“当时没有看,因为图书馆没有书,后来看了,发现萧红好得一塌糊涂!萧红真是伟大,茅盾曾为《呼兰河传》写序,其实茅盾哪里能写出像《呼兰河传》这样读后回味无穷的作品。”

我接着问:“《中国现代小说史》初版里没有讲萧红,会不会觉得遗憾?”“当然遗憾,应该讲的,后来我要为萧红写篇专论,碰巧那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 正在写萧红的博士论文,假如我先有文章刊出,他的博士论文就更难写了。因此我改写端木蕻良,让葛浩文有充分的时间把论文写完。”《看历史》201010月刊

 

■ “我怎么会看走眼呢?”

《中国现代小说史》成为经典,夏志清颇为得意的是捧四个人:张爱玲、沈从文、钱书、张天翼。在他之前,一般现代文学史对这四个人重视不够。

那时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正在纽约放映,至少在纽约华人圈中是热议的话题。我便顺口问夏先生:“您怎么看张爱玲的小说《色戒》?”没想到夏志清的回答是:“《色戒》是后来的东西。很奇怪,张爱玲从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国,要写的东西实在是写不完的呀。可惜她虽长期住在美国,她想写的资料,还停留在当年上海那段岁月,所以很吃了些亏。她到纽约来住过一两个月,我请她到上海饭馆吃汤包,蟹壳黄都请不动。”

《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认为“《围城》比任何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优秀。”我问:“在1940年代,《围城》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夏志清说:“《围城》初在《文艺复兴》上连载的时候,读者一定很多。可是到了1940年代后期,上面要打钱书,即在香港就有几篇文章苛评《围城》,上海当然更多,当年骂钱书、骂沈从文,都是配合上面的需要。”

197613日,夏志清写了一篇《追念钱书先生》,事缘宋淇写信告诉他“钱书先生去世了”。后来知道是误会,夏志清和钱书在哥伦比亚大学见面后,便写了《重会钱书纪实》。等到钱书逝世,夏志清又写了《钱氏未完稿〈百合心〉遗落何方?》悼念他。

我问:“见了钱书真人,跟看他的文章有什么不一样?”夏志清说:“他对我很好,很感激我,他是在意大利看见我那本《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一看到,就大为感动。本来内行都知道他才高博学,可是在1940年代末期,上面有意要打击他,他的小说就没人看了。后来大捧他是我的书发行以后。钱书就是写信太捧人了,客气得一塌糊涂。钱书待人过份客气,但对我真是当知心朋友看待的。”——钱书给夏志清的信中称道:“文笔之雅,识力之定,迥异点鬼簿、户口册之伦,足以开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传世。”

《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大赞张天翼的才华,我不免要问:“现在很少有人再提起张天翼了,为什么?”夏志清说:“不晓得,当年红得很,在美国也很红,什么原因不晓得,一直不提他。张爱玲、沈从文、钱书都红了,就张天翼没有红。”

我说:“经过半个多世纪以后,应该是作品来说话,现在看起来,张天翼的东西站得住吗?”夏志清马上说:“当然站得住了,我的话也没有假的,他最厉害了。张天翼脑子里资料丰富,文采比鲁迅不知道高出多少倍,讽刺天才!沈从文和张天翼两个人才太高了。可张天翼就是不红。”

“我怀疑是不是作品本身的问题。夏先生,您有没有看走眼?”

“我怎么会看走眼呢?没有人捧他,什么道理?这句话问得好!很可能,他奉命改写儿童文学,对整个文坛就没有影响力了。”

夏志清捧的四个人中,我最喜欢沈从文的小说,便故意笑问:“现在人家把沈从文捧得那么高,会不会过了一点?”夏志清答:“不好这样讲,因为他是另外一种才!他把湘西讲得这样好,真奇怪,多少人捧沈从文。张天翼一个都没有,左派朋友一个都没有为他讲话,没有人响应的。” 《看历史》201010月刊

 

■ 不看通俗小说

我向来喜欢看些“好看”的小说,对一些文学史上评价甚高的小说,有时看了竟想打瞌睡。记忆里,许多慕名的小说买来看不到十页,便丢到一边去了,包括夏志清认为很好的一些小说,我都没有耐心细读,真佩服他为了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竟看了那么多小说。

我问:“《中国现代小说史》为什么不提张恨水那么畅销的小说家?”

“流行作家我是不写的。”

“但张爱玲也是流行作家。”

“不对,张爱玲新派得一塌糊涂,不一样。张爱玲是洋派的。”

我又问:“金庸的小说呢?”

“金庸的也不看,都不看。张恨水属于‘礼拜六派’。一定要把张爱玲归入流行作家,是不通的。”

“我们现在看畅销程度,20世纪上半叶,张恨水是极为畅销,下半叶金庸是极为畅销。”

“你要看武侠小说,有多少小说要看?金庸的小说要看的话,早期的《江湖奇侠传》也要看,那还得了?武侠小说,我一律不看。当年是界限分明得不得了,新旧分明。现在的文学史,金庸当然要放进去了。中国小说现在不一样了,近代、现代、当代都分得很清楚。我们那时候是五四运动发生新的文学,别的不管。”

“问题是张恨水、金庸的小说也是在五四运动之后才出现的啊。”

“这不一样,等于美国小说一部分是大学生看的,一部分是普通人看的。张恨水、金庸的小说也有一点西方的东西。我看过一下《啼笑因缘》,樊家树是一个杭州来的大学生,一个有钱人的女儿爱他,一个女侠也爱他,一个唱戏的也爱他,没有道理的,三个人都爱他,完全是发疯的。”

我想起金庸在《天龙八部》后记中提到“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的武侠小说。”江湖上传闻:当年夏济安看了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禁不住拍案叫绝,连忙给好友写信:“真命天子已经出现,我只好到外国去了。”

夏志清说:“我哥哥在台湾教书的时候,武侠小说很新鲜,他看过的。中国人看武侠小说,尤其是科学家。1960年代在加州大学,有一阵子大家都在看武侠小说。有人从小喜欢看武侠小说,我就怕这个事情,我觉得好玩就去看电影,看武侠小说,no time。侦探小说和武侠小说我一概不看,现代通俗小说我都不看。我哥哥什么都看,而且觉得张恨水很好。”后来在闲谈中,夏太太告诉我,金庸曾经送过一套作品集给夏志清,倒是夏太太很喜欢看。

夏志清1962年应聘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副教授,1969年升任为正教授,1991年荣休后为该校中国文学名誉教授。他扬名海内外的两部英文专著是《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初版,1971年增订)和《中国古典小说》(1968年)。

我和夏先生的两次长谈,话题的中心总是《中国现代小说史》,反而没有细问《中国古典小说》。现在回想,可能《中国古典小说》中探讨的六大名著说的人已经太多了。

夏志清专门提起他的英文著作翻译成中文的种种遗憾,可惜我英文太差,无法理解其中的曲直。

夏志清说:“我改治中国文学之后,并未忘本,西洋文学仍是我治学关注的一部分。当今有特别好的欧美文学作品、文学批评著作,我是尽可能要去阅读的。我仍在继续研究中国古今小说,你若看了我的新著《夏志清论中国文学》(C.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哥大出版社,2004)就知道,我已写了不少篇明清小说的论文,不仅是《中国古典小说》里那六大名著。我评论《镜花缘》、《老残游记》、《玉梨魂》等近代小说的文章,皆见《夏志清论中国文学》,早已有中译本,可惜一般访问者都没有看过。一有空,我即要写一篇评论《海上花》的文章。我的研究主题早已不是张爱玲、沈从文这些现代作家了。我要研究三本英文专著里尚未讨论到的中国古代、近代、现代的小说名著,所以绝对没有时间去研究、阅读当代武侠小说了。” 

在夏先生家,我留意到纽约华人祝贺他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的一个小贺礼。2006年,夏志清当选院士时已是八十五岁,而他的得意接班人王德威早就是院士了。我问:“王德威是您最欣赏的后辈?”夏先生说:“他是最好的。”我又问:“20年后的王德威会不会成为夏志清?”夏先生马上说:“他早已是夏志清了。他手里有钱,才华也出众,跟我不一样,他不批评人的,人也很好。每年开一两个学术会议,讨论当代的台港大陆作家,让年轻的中西学者有发表论文的机会。他是做大事业的,闯天下闯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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