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1日星期五

[G4G] Re: 袁剑:大裂变来了?

不过,这并不是中国真正的麻烦,真正的麻烦在于:中国1990年代中期以来看上去不可一世的竞争力以及建基于此上的高增长循环,实际上是一个异常脆弱的平衡。只要条件稍稍改变,这个高增长循环就可能戛然而止。在2007年,我们已经看到这个循环正在发生突然梗阻的强烈信号。其集中表现,就是突如其来的通货膨胀。

    当成本开始释放

    对于这场让人措手不及的通胀,中国经济学家做出的解释已经连篇累牍,但其历史本质,则是长期被隐匿的高增长成本开始逐渐释放的结果,是长期被压抑着的要素、资源、环境等价格从最底线开始反弹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这次通货膨胀并不是一次普通的通胀,而是一次历史的报复。

    初看上去,中国这次通胀的诱发因素似乎相当复杂,但追根溯源,仍然是成本上升的推动。而所谓成本上升,无非是中国国内的劳动力价格、资源价格、环保及劳动保障标准在不提高则无以为继的基础上略微上涨而已。在我看来,目前的上涨可能也仅仅只是能够维持劳动力的简单再生产,而环保、资源价格的上升对弥补已经造成的环境破坏和支持可持续发展则完全是杯水车薪。如果所有这些价格向一个正常社会可以容忍的标准看齐的话,不仅大量中国企业会破产,而且通货膨胀也可能会飞到天上去了。有人将中国的这次通胀归结为境外输入型,意思是说,中国的通胀主要是由于国际市场诸如石油等大宗商品的暴涨所引发的。但仔细分析这个所谓境外输入说,结论可能正好相反:不是世界向中国输入通胀,而恰恰是中国黑洞般的需求导致了全球大宗商品价格的暴涨。数据表明,在2006年,中国消耗了世界32%的钢材,25%的铝,23%的铜,30%的锌和18%的镍。在石油方面,随着中国石油进口的大幅提升,世界原油价格开始了一轮令人惊叹的牛市。在2006年的世界新增石油需求中,中国已经占据了31%。另外一个最新的例子则是,当中国2007年上半年中国首次由煤炭出口国变为煤炭进口国的时候,世界煤炭价格立即在短时间内上涨了近一倍。国际能源机构预测,中国将在2010年以后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能源消耗国,毫无疑问,虽然有其他诸多因素影响世界大宗商品价格,但中国需求的因素,却是世界大宗商品价格暴涨最重要的基本面背景之一。今天的中国已然成为标准的大宗商品进口国。中国这种建立在高消耗基础上的高增长模式,引发全球基础原材料以及能源价格的暴涨实际上只是时间问题。正所谓"中国买什么什么就暴涨",前几年的一句调侃,竟然一语成谶。据说,由于中国对铁矿石的巨大需求导致澳大利亚矿业劳动力严重不足,以至于出现澳大利亚海军兵员不足的情况。

    当中国巨大产能所需要的基础原材料及能源,还可以在中国国内满足的时候,中国可以通过政府力量强行压低要素、资源、环保等等价格,维持商品的低价输出,这就是本世纪初,中国向全球输出通缩的真相(所谓"中国卖什么,什么就跌"),而当中国的产能日长夜大,国内的基础原材料及能源远远不足以满足需求的时候,为了维持这个巨大产能,中国就只能向全球购买这些原材料及能源,从而引发大宗商品价格暴涨。国外的人力价格、资源价格、环保标准远远超过中国,其成本自然也要远远高于中国,政府既然没有能力像压低国内价格一样压低国际市场的价格,大概就只能忍受通胀之苦了。以中国潜在经济规模之巨,增长之迅速,"中国需求"(当然不仅仅是中国)引发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上涨,可能还仅仅是开始。在国际金融界,人们将中国需求所引发的大宗商品牛市,称之为"超级周期"。言下之意很明显:这轮牛市可能持续的时间以及上涨的幅度,将大大超出传统智慧的想像。如果有朝一日,中国政府无力或者不愿意再压低资源价格、土地价格,并且让劳动力价格恢复到人道可以容忍的水平,以中国增长模式的消耗之巨,人均资源之贫乏,中国的通货膨胀几乎肯定将达到难以容忍的水平。否则,恐怕就只能通过一次非比寻常的大萧条来消灭过于庞大的产能。以中国经济目前的情形,我们离一次剧烈通胀或者一次大萧条可能都只有一层纸的距离。在这里,我们应该终于可以理解什么是中国经济增长不可持续的真实含义。

    很显然,中国愈演愈烈的通胀绝非短期因素或一般的周期性因素所引发,而是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的一个必然后果,是中国经济早就应该付出的成本。这是一个迟到的幽灵,当它姗姗来迟却又终于来到的时候,它可能预示,中国经济增长可能正在迅速奔向其阈限。现在,该是发达国家为长期享受中国廉价产品的美好时光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在中国经济增长一路凯歌的表象之下,还有一个比环境的破坏、资源的消耗隐匿得更深的成本,那就是社会分裂的成本。与大多数人的想像不同,社会分化,不仅仅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一个结果,更是其条件。道理很简单,不维持一个庞大的低工资低层,中国的经济增长模式就不能成立,不剥夺农民的土地以及其他弱势阶层的利益,中国经济的交易成本就不足以降低。正是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的这种内在要求,将中国在极短的时间中,变成了一个贫富差距悬殊的国家。无论是是数据还是经验都表明,中国的社会分化程度正在迅速超越在这方面名声最差的几个国家。社会财富分配的严重失衡,在短短三十年中彻底瓦解了中国的社会团结,也因此瓦解了社会合作最隐性但却是最重要的信任基础、在中国,所有的精神纽带几乎都已经折断,社会认同几乎荡然无存。人民仅仅被一种与经济增长如影相随的虚假幻想扭结在一起。这种幻想向人民许诺:假以时日,每一个人都能够发财致富。这是中国改革从未明言但却不断向全体人民暗示着的一个"中国梦"。可惜的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的确只是一个梦。健康的经济增长本应是一个巩固社会团结,加强社会认同的过程,很不幸,在中国三十年的经济增长尤其1990年中期之后的经济增长中,中国不仅没有在新的基础上重建社会认同,反而加速破坏了原有的社会认同和社会团结。与环境破坏及资源消耗一样,社会团结的瓦解,不会计入任何企业的资产负债表,也不会计入国民经济统计体系,但它作为一种真实的负债,则随时都可能引发整个经济体系的内爆。从概率上讲,任何经济体都会遇到经济危机。所以重要的不是我们是否会遇到危机,而是我们在遇到危机的时候,社会是否团结,人民是否能够共度时艰。很多人对韩国在遭遇亚洲金融危机时,韩国人纷纷捐出自己的金银首饰共度难关的情形记忆犹新,这就是社会认同与社会团结在关键时刻的关键作用。这是一个古老的智慧,但却是人类代代相传深植于社会基因之中几乎成为本能的一种智慧。在今天的中国,很多人可能无法理解缘何日本可以历经十多年的经济停滞不至于土崩瓦解,而社会却一片祥和,其中原因并不神秘: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日本的财富分配非常平衡。如果这种停滞换在今天的中国,不要说十年,就是两年恐怕都无以为继。

    如果说以掠夺自然资源和环境为条件的经济增长,还可以通过战争或者掠夺其他国家的资源勉力维持的话,那么以剥夺内部人民为条件的经济增长则肯定会遇到重大挫折。这不仅是因为它造成内部需求的严重萎缩进而阻塞经济循环(内需不足一直是中国经济最大的苦恼之一),更是因为它破坏了一个社会最重要的信任环境和抽象资源,而这恰恰是一个社会之所以为社会的基础设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通货膨胀只是一个经济体系自毁的助燃剂,而社会认同和社会团结的裂解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燃料。这是中国的经济增长模式不可持续的另外一层更加深层的含义所在。

屈指算来,从1978年开始,中国经济已经高速增长了30年,其高昂的成本也积累了三十年。三十年之后,中国似乎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格局:在积累了巨大的对外债权(巨额外汇储备)的同时却也积累了天文数字般的对内债务。常识告诉我们,成本不能无限制地向未来转移,也无法永远隐藏在地毯之下。中国经济中的种种不祥之兆暗示,中国经济增长高昂的成本正在进入集中释放周期——这个曾经被我们强行捉进瓶子里的幽灵,正在悄悄从后门回到我们中间。显然,在三十年的增长盛宴之后,中国正在进入一个危机四伏的麻烦周期,或者说是一个还债周期。不巧的是,中国内部这个危险的周期可能与另一个不祥的周期叠加在一起并2008年3月,在中国人大的记者招待会上,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在评论美国次贷危机时说:"在全球化深化的局面下,有很多影响是超出我们以往的经验和以往的分析套路的,所以我们需要给予密切关注。"不愧为嗅觉灵敏之人,在愈演愈烈的美国次贷危机中,周小川似乎已经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不知道周是否真正察觉了这股异样气息背后的东西。在次贷危机飞灰湮灭的财富灰烬中散发出的,是一股秋天的气息。因为,次贷危机可能并不是那种周期性爆发的金融灾难(比如1980年代的住房信贷危机,1990年代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危机,2000年的互联网泡沫),而是一个大时代行将结束的预兆。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可能还没有真正理解我们目下的历史处境。 
   
  二战之后,美国凭借其在战争之中积累起来的经济实力及道德力量成为世界资本主义的新霸主。由此,世界资本主义的体系中心也正式迁移到美国。继荷兰、英国之后,接续资本主义数百年历史血脉的任务落到了美国人头上。通过创制一整套的规则(如关贸总协定、布雷顿森林体系)和一整套组织机构(世界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美国在惨烈的战争废墟上迅速重构了一个新的世界经济体系。在接下来的四十多年中,这个资本主义体系不仅帮助老欧洲恢复了繁荣和增长,也孵化了新东亚的经济奇迹。虽然有冷战的军事及意识形态对峙,但毫无疑问,及至冷战结束之前,作为一种历史运动的资本主义版图,在美国体系时代已经远远超出荷兰及英国时代。资本主义在美国体系时代的这种黄金般的成功,实际上也是美国最终取得冷战全胜的关键原因之一。柏林墙倒塌,资本主义在意识形态上最强大的竞争对手轰然倒地,美国体系时代以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方式全速进入鼎盛时期。美国体系时代的这一历史盛景,被两个重要的特征强有力地呈现出来:其一是,几乎所有国家都加入了这个资本主义体系。无论是前共产主义国家如俄罗斯、东欧、中国,还是以前徘徊在两大阵营之间态度暧昧的如印度等国家,都在上个世纪末期毫无保留的加入了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尤其是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巨型人口国家的加入,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意味着,这个星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口已经被纳入资本主义的全球体系。这一时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再能幸免于资本主义市场逻辑的渗透、规制和裹挟。尾随全球大国的这一历史性的集体转向,市场资本主义成为全球唯一共享的新的意识形态。在这一尊新神的普照之下,世界似乎又一次跨越了"史前的黑暗"而终于进入大同时代。福山言之凿凿的"历史终结"暗示的就是这一情形。全球大国在市场资本主义上的这一高度共识——后来的"华盛顿共识"实际上是对这一历史进程的正式确认,不仅是美国体系时代处于鼎盛时期的又一重要表征,而且也反过来推动了这一体系在空间上的迅速扩张。从这个维度考察,中国1990年代中期之后直到今天的高速经济成长,既是这一体系扩张的一个结果,也是这一体系扩张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到了本世纪之后,由于人口以及越来越庞大的经济规模,中国更成为这一体系扩张的关键因素。正是由于中国,印度、俄罗斯等人口大国(这些资本主义的新大陆被国际投行兴奋的概括为"金砖四国")对这一体系的卷入,将资本主义的美国体系时代推向了顶峰。然而,正当人们将增长和繁荣当作一种历史常态并乐观地以为:增长和繁荣还会像过去60多年一样一如既往的持续下去的时候,美国体系——这个扩张了60多年并且直到最近还在推动全球经济增长的无形帝国,却可能正在发生所有帝国都必经的宿命式的断裂。 
   
  没有一种统一的货币,任何市场体系的扩张都是难以想象的。检视战后60多年的全球市场体系的发展,作为一种世界货币的美元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没有美元在世界范围内的被接纳、认可,战后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市场体系就不可能扩张到像今天这样无远弗届的地步。正是美元——这个可以穿透国界的幽灵,将这个星球上被国界分割成碎片的民族经济体,在最大程度上实现了无缝对接,粘合成一个统一的全球市场体系。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美国总统布什,但可能很少有人不知道美元,不知道美元背后所隐藏的坚挺的购买力。美元这种世界货币的地位可以由IMF提供的下面这个数据得以确证:截止2007年9月,全球央行的外汇储备之中,美元比重高达64%。(虽然这已经比2002年72%的峰值下降了8个百分点)。这个占比远远超过美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中的占比。如果说美国的作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还多少有些疑问的话,那么美元作为全球唯一的超级货币的地位则绝对是无可争议的。就其本质,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巨大的全球市场体系,乃是一个美元的帝国。美元,为这个每天都在高速运转的全球市场体系提供了最基本的信用基础,是这个体系得以成立的基石。否则,这个巨大的市场体系就可能在一刹那轰然解体。当年,中国的始皇曾经以"车同辄、书同文"一统天下,而美元只是凭借一张绿纸,便建立了远为庞大的隐形帝国。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曾经使全球市场体系得以建立并将其触角延伸全球每一个角落的美元,可能也正在成为动摇这个体系的祸首。


2008/8/5 参考消息 <go2group@gmail.com>
来源:南风窗

  作者袁剑是著名学者,獨立评论人


作者: 袁剑 发布于 中国报道周刊, 2008-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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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自曲新闻自动更新 by weekmag on 04/08/08

  历经30年漫长的改革跋涉,中國似乎终于修成了正果。与西方市场经济的先进们相比,今天的中國不仅拥有了一整套宏、微观市场经济体系,拥有了一大批熟练驾驭这套体系的技术官僚,更拥有让西方前辈们望尘莫及的增长动力。这种看上去似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经济活力让西方国家自叹弗如、艳羡不已。在经过了十数年的迷惑、怀疑、苦思而终于不得其解之后,(现有的思想资源似乎已经很难令人信服的解释中國的经济神话),西方的观察者们终于将中國持续的高速经济增长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而在地球的这一边,中國内部最顽强的怀疑论者也开始销声匿迹。中國,已经不再是一个迷,而是永无休止的高增长的代名词。很多人相信:在西方资本主义逐渐老迈、迟暮之际,中國正在东方续写资本主义新的历史传奇,并为世界资本主义提供新的想像力。揆诸中國100多年的现代化历史,这种天时地利的历史境遇还是第一次出现,可谓千载难逢。

  虽然仍保留着中國式的克制和低调,但一种乐观主义情绪显然已经在中國的精英群体及官僚体系中开始蔓延并逐渐上升为主流意识。中國的精英们确信:只要凭借过去三十年奠定的体制基础并在这个体制基础上小心翼翼的调整和应对,中國就能像过去的三十年一样,将经济增长的神话再延续三十年。然而,这是真的吗?

  一、迟到的幽灵

  在2007年11月召开的黨外人士座谈会上,仲共總書記胡錦濤以其一贯的平稳风格说到:"在看到成绩的同时,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当前我国经济运行中长期积累的一些突出矛盾和问题依然存在,同时还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情况新问题。"

  不仔细体会这个讲话的背景,很多人都会将这个讲话当作典型的官样文章而熟视无睹。但如果人们真正了解2007年中國经济形势的诡谲,我们就会发现:胡的讲话中其实充满了忧虑与疑惑。

  中國的最高领导者们的确有充足的理由对2007年岁末的中國经济形势表示疑惑。虽然GDP一如既往的高速增长,并无异样,但一场久违了的通货膨胀却不期而至。中國领导人显然早已经习惯了高速甚至过热的增长,但新世纪以来历久不衰的低通胀高增长环境却让他们对通胀变得相当陌生。在很多技术官僚那里,通货膨胀甚至早已经是货币政策可以轻易降伏的对象而成为现代经济史的遗迹。然而,在人们普遍认为已经彻底消灭了的通胀的时候,这个在中國政治中具有特殊敏感性的老问题却陡然卷土重来,这让中國的的技术官僚们颇有点措手不及。不过,这并不是唯一令中國领导人疑惑的"新情况、新问题"。在2007年,原因不详的流动性泛滥、民怨沸腾的房地产市场都久治不愈。而在中國南方,一向被视为中國最具活力的制造业也开始出现大规模倒闭风潮。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中國开始变得陌生起来。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不让中國领导人疑窦丛生、惴惴不安。在他们前面,仿佛一个巨大的幽灵已经开始舞动它的翅膀。

  是的,中國领导人的直觉非常准确。在一场历时三十年的资本主义狂欢之后,中國可能的确正在进入一个前途诡谲的时期。

  正如最近几年已经被广泛揭示的那样,在过去三十年沸腾的资本主义实验中,中國不仅缔造经济史上无与伦比的增长纪录,但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成本。这些成本虽然无法像GDP一样反映在国民经济核算体系之中,但却是加诸于中國社会的实实在在的债务。长期以来,这些成本被转移、隐匿起来,不仅没有得到很好的消化,反而跟中國的GDP一样处于高速积累之中。如果说我们在以前更多的是看到并快乐的享受高速增长之红利的话,那么在未来的很多年中,我们将为过去三十年中积累的巨额债务痛苦地埋单。在这个意义上,中國其实正在进入一个还债高峰期。中國经济在2007年所发生的种种诡异症状,其实就是这个债务洪峰即将到来的明确信号。

  对于发展中國家而言,高速的经济增长一直是政府的主要合法性来源。而对于1989年之后的中國来说,则尤其如此。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使中國快速转变成一个彻底的世俗国家。在所有的认同都烟消云散之后,经济增长就变成这个世俗国家最新的意识形态。可以说,除了策略性的民族主义之外,经济增长是1989年之后中國官方与民间、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以及其他林林种种的利益主体之间所达成的唯一交集与共识。虽未明言,但中國政府与民间却达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默契:政府许诺经高速经济增长,而民间许诺放弃所有的政治诉求。这实际上就是鄧小平先生所谓"发展就是硬道理"的历史由来。作为一个嗅觉及其灵敏的老资格政治家,鄧小平显然非常精准的把握了中國在1989年之后的精神脉动。在他看来,高速经济增长可能是继续凝聚这个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裂解的国家的唯一法宝。于是,增长不仅成为官方与民间的一种隐性契约,也成为中國官僚系统头上一道紧箍的精神魔咒。在相当程度上,它就是1989年之后,中國官方与民间共同认可的一部隐性宪法。不过,经济增长作为一种民间与官方共享的意识形态,实际上暗含这样了这样一种假设,那就是:经济增长必定可以带来普遍而且相对平均的福利改进。1990年代之前中國的经济增长的确具有这种特点,这也为经济增长成为一种新的国家认同,提供了经验基础。然而,这只是一种错觉。我们将会看到,实际上,经济增长并不能自动带来福利的改进,更不会自动将增长红利以一种可以接受的平均程度分配给全体国民,在相当多的情况下,它甚至可能带来福利损害。而当它作为一种压倒性的政治任务和政治录用标准时候,经济增长就可能被中國各级官僚系统推向极端并成为他们邀功请赏的统计游戏。不幸的是,中國1990年代以来尤其是1990年代中期以来的经济增长就非常经典的诠释了增长的这种另类意涵。

  1992年的"南巡景气"之后,中國新生的市场经济很快就遭遇了第一次过剩危机,接踵而至的亚洲金融风暴则使这种危机雪上加霜。急迫之下,从中央到地方,中國各级政府开始全面涉入经济增长并成为经济增长之中最活跃也是最决定性的角色。在1990年代中期之前,政府在经济增长中扮演活跃角色的情况还基本上限于沿海地区,但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这种情况则遍及全国。虽然没有正式的号召,但考核官员事实上的GDP标准以及地方政府本身的内在利益冲动使全国各级地方政府了陷入了一场狂热的GDP竞赛。在中央政府层面,政府主要通过其掌控的财政金融手段来推动经济增长,其中包括积极的财政及宽松的货币,甚至积极的股市政策。而在各级地方层面,则通过其掌握的一切资源疯狂地招商引资,不管是内资还是外资。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在世界各地(包括中國在内)的招商引资活动中出现得最频繁的,就是中國的各级官员。在中國,由于各级政府垄断性的掌握了经济增长所需的几乎全部要素和资源(这是中國政府的得天独厚之处),所以,只要他们愿意,在理论上他们就可以通过将要素及资源价格降至最低在世界范围内吸引最多投资,并生产出世界上最廉价的产品。事实上,将各种资源及要素价格尽可能地压低至极限以吸引投资(唯一没有被压低的可能是腐败成本),正是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经济超速增长的关键密码。于是我们就看到,中國有超低的能源价格、超低的水价格,超低的环保标准、超低的土地价格(有时候是白送)、超级的税收优惠、超低的劳动标准。在一个人均资源占有量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国家(中國的人均资源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20至30%),资源理应由于稀缺而具有更高的市场价格,然而在中國,资源却长期维持极低的水平。这其中的巨大差价,其实就是被政府送给了各类投资者以及其他利益合谋者。难怪有人说,在中國抢土地抢生态不仅风险极小,而且收益极大,比抢银行要合算得多。很多人都将中國的投资吸引力(我不倾向使用"竞争力"这个词语)归结为所谓劳动力价格的低廉,这其实是一种严重的误导。劳动力价格的低廉只是中國高投资的因素之一。而即便是低廉的劳动力价格实际上也是在政府与企业的合谋之下形成的(正是这个合谋形成的劳动力价格正是造成中國消费率长期低迷的主要元凶),权力的高度垄断一向是中國体制最重要的特殊禀赋。与理论界流行认识所不同的是,这个禀赋并没有阻碍经济增长,反而一直是中國经济高增长最重要的秘密之一。凭借这种禀赋,中國可以通过压低一切需要压低的价格从而在国际投资的竞标中获胜。然而,它的另一面则是人民权利的极端矮化和萎缩。在这个意义上,中國经济高增长的一个关键秘密实际是:极端廉价的公民权利。也正是这种长期萎靡不振的公民权利,使得中國经济高增长的福利效果受到了严重扭曲,使得高增长的成本一再被隐匿、转移,直至积累到难以负荷的地步。所有这一切,都让那些在全球范围内寻求价格及"环境"套利的国际资本欣喜若狂。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实际上成为全球名副其实的投资天堂。在全球套利资本蜂拥而至的情况下,中國的投资想回落恐怕都难。如果说1990年代中期之前,中國经济增长主要依靠的是国内的高投资的话,那么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的经济增长则同时为国内及国际两个高投资所支撑。这种高投资所带来的高增长与毛澤東时代的投资颇有几分相似。区别在于,现在的这种高投资多少要受到市场需求的约束。从理论上及经验上看,长期畸高的投资必然带来严重的过剩,幸运的是,冷战结束之后越来越紧密的经济全球化市场,为中國的这种高投资暂时找到了出路。但条件是:必须低价,甚至是最低价。所以,中國的国家资本主义本质并不仅仅在于国家塑造了一批大型的垄断企业,而是通过国家力量为所有资本所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套利环境。在奇高的固定资产投资的推动下,中國积累了越来越庞大的过剩产能,虽然这种过剩产能通过维持低价在国际市场上暂时找到了出路,但是灾难接踵而至,维持这些产能的所需要消耗的原材料、资源(除了人力因素之外的几乎一切要素)却立即发生了严重的短缺。在中國,有人看到了过剩,也有人看到了短缺,但事实上,中國是过剩与短缺并存。

  我们大致可以这样图解一下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经济的高增长循环:中國利用国家操纵的极端廉价的投资环境在国内和国外同时吸引投资(当然也包括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本身的高投资),通过最廉价的方式消耗国内资源或者以昂贵的价格在国际市场上购买所需资源来维持这些产能,然后以最低廉的价格在国内及国际两个市场上同时倾销其巨大的产能。我们丝毫也不怀疑中國的高增长,但总整体上看,这越来越像一桩赔本的买卖。赔本的买卖是很难持续的。

  必须提醒的是,政府塑造一个极端廉价的投资环境的过程,并不是一个中性的过程,而是一个充满了剥夺的过程。(在某些经济学家看来,这正是交易成本为零的理想境界)。在这个过程中,农民的土地被剥夺了,人民的社会保障被剥夺了,劳动阶层的工资被剥夺了,子孙后代享受正常自然环境的权利被剥夺了。而这些被剥夺的福利通过市场交易的形式被源源不断的馈赠给国内的特殊利益集团以及境外的套利者及消费者(这个过程中的市场交易外表特别具有欺骗性)这正是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高增长的政治经济学本质。可以相当有把握的说,中國1990年代中期之后的经济增长,已经不再是一个多赢的游戏,而是一个典型的零和博弈。这就是为什么1990年代中期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对经济增长感到疑惑和不耐烦的原因。人们似乎渐渐明白,中國的高增长实际是这样一个怪诞的组合,即:高污染、高消耗、高剥夺、而它的另外一副面孔则是低工资、低福利、低保障、低消费以及急速扩大的贫富悬殊。在这样一种经济增长中,投资焉有不高之理、消费焉有不低之理?中國民间对经济增长的逐渐祛魅向执政者发出了一个警告:作为政府合法性金字招牌的高速增长可能正在迅速褪色。

  不过,这并不是中國真正的麻烦,真正的麻烦在于:中國1990年代中期以来看上去不可一世的竞争力以及建基于此上的高增长循环,实际上是一个异常脆弱的平衡。只要条件稍稍改变,这个高增长循环就可能戛然而止。在2007年,我们已经看到这个循环正在发生突然梗阻的强烈信号。其集中表现,就是突如其来的通货膨胀。

  对于这场让人措手不及的通胀,中國经济学家做出的解释已经连篇累牍,但其历史本质,则是长期被隐匿的高增长成本开始逐渐释放的结果,是长期被压抑着的要素、资源、环境等价格从最底线开始反弹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中國的这次通货膨胀并不是一次普通的通胀,而是一次历史的报复。

  初看上去,中國这次通胀的诱发因素似乎相当复杂,但追根溯源,仍然是成本上升的推动。而所谓成本上升,无非是中國国内的劳动力价格、资源价格、环保及劳动保障标准在不提高则无以为继的基础上略微上涨而已。在我看来,目前的上涨可能也仅仅只是能够维持劳动力的简单再生产,而环保、资源价格的上升对弥补已经造成的环境破坏和支持可持续发展则完全是杯水车薪。如果所有这些价格向一个正常社会可以容忍的标准看齐的话,不仅大量中國企业会破产,而且通货膨胀也可能会飞到天上去了。有人将中國的这次通胀归结为境外输入型,意思是说,中國的通胀主要是由于国际市场诸如石油等大宗商品的暴涨所引发的。但仔细分析这个所谓境外输入说,结论可能正好相反:不是世界向中國输入通胀,而恰恰是中國(当然也包括印度等新兴市场国家)黑洞般的需求导致了全球大宗商品价格的暴涨。数据表明,在2006年,中國消耗了世界32%的钢材,25%的铝,23%的铜,30%的锌和18%的镍。在石油方面,随着中國石油进口的大幅提升,世界原油价格开始了一轮令人惊叹的牛市。在2006年的世界新增石油需求中,中國已经占据了31%.另外一个最新的例子则是,当中國2007年上半年中國首次由煤炭出口国变为煤炭进口国的时候,世界煤炭价格立即在短时间内上涨了近一倍。国际能源机构预测,中國将在2010年以后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能源消耗国,毫无疑问,虽然有其他诸多因素影响世界大宗商品价格,但中國需求的因素,却是世界大宗商品价格暴涨最重要的基本面背景之一。今天的中國已然成为标准的大宗商品进口国。中國这种建立在高消耗基础上的高增长模式,引发全球基础原材料以及能源价格的暴涨实际上只是时间问题。正所谓"中國买什么什么就暴涨",前几年的一句调侃,竟然一语成谶。据说,由于中國对铁矿石的巨大需求导致澳大利亚矿业劳动力严重不足,以至于出现澳大利亚海军兵员不足的情况。

  当中國巨大产能所需要的基础原材料及能源,还可以在中國国内满足的时候,中國可以通过政府力量强行压低要素、资源、环保等等价格,维持商品的低价输出,这就是本世纪初,中國向全球输出通缩的真相(所谓"中國卖什么,什么就跌"),而当中國的产能日长夜大,国内的基础原材料及能源远远不足以满足需求的时候,为了维持这个巨大产能,中國就只能向全球购买这些原材料及能源,从而引发大宗商品价格暴涨。国外的人力价格、资源价格、环保标准远远超过中國,其成本自然也要远远高于中國,政府既然没有能力像压低国内价格一样压低国际市场的价格,大概就只能忍受通胀之苦了。以中國潜在经济规模之巨,增长之迅速,"中國需求"(当然不仅仅是中國)引发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上涨,可能还仅仅是开始。在国际金融界,人们将中國需求所引发的大宗商品牛市,称之为"超级周期"。言下之意很明显:这轮牛市可能持续的时间以及上涨的幅度,将大大超出传统智慧的想像。如果有朝一日,中國政府无力或者不愿意再压低资源价格、土地价格,并且让劳动力价格恢复到人道可以容忍的水平,以中國增长模式的消耗之巨,人均资源之贫乏,中國的通货膨胀几乎肯定将达到难以容忍的水平。否则,恐怕就只能通过一次非比寻常的大萧条来消灭过于庞大的产能。以中國经济目前的情形,我们离一次剧烈通胀或者一次大萧条可能都只有一层纸的距离。在这里,我们应该终于可以理解什么是中國经济增长不可持续的真实含义。很显然,中國愈演愈烈的通胀绝非短期因素或一般的周期性因素所引发,而是中國经济增长模式的一个必然后果,是中國经济早就应该付出的成本。这是一个迟到的幽灵,当它姗姗来迟却又终于来到的时候,它可能预示,中國经济增长可能正在迅速奔向其阈限。现在,该是发达国家为长期享受中國廉价产品的美好时光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在中國经济增长一路凯歌的表象之下,还有一个比环境的破坏、资源的消耗隐匿得更深的成本,那就是社会分裂的成本。与大多数人的想像不同,社会分化,不仅仅是中國经济增长的一个结果,更是其条件。道理很简单,不维持一个庞大的低工资低层,中國的经济增长模式就不能成立,不剥夺农民的土地以及其他弱势阶层的利益,中國经济的交易成本就不足以降低。正是中國经济增长模式的这种内在要求,将中國在极短的时间中,变成了一个贫富差距悬殊的国家。无论是是数据还是经验都表明,中國的社会分化程度正在迅速超越在这方面名声最差的几个国家。社会财富分配的严重失衡,在短短三十年中彻底瓦解了中國的社会团结,也因此瓦解了社会合作最隐性但却是最重要的信任基础。在中國,所有的精神纽带几乎都已经折断,社会认同几乎荡然无存。人民仅仅被一种与经济增长如影相随的虚假幻想扭结在一起。这种幻想向人民许诺:假以时日,每一个人都能够发财致富。这是中國改革从未明言但却不断向全体人民暗示着的一个"中國梦"。可惜的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的确只是一个梦。健康的经济增长本应是一个巩固社会团结,加强社会认同的过程,很不幸,在中國三十年的经济增长尤其1990年中期之后的经济增长中,中國不仅没有在新的基础上重建社会认同,反而加速破坏了原有的社会认同和社会团结。与环境破坏及资源消耗一样,社会团结的瓦解,不会计入任何企业的资产负债表,也不会计入国民经济统计体系,但它作为一种真实的负债,则随时都可能引发整个经济体系的内爆。从概率上讲,任何经济体都会遇到经济危机。所以重要的不是我们是否会遇到危机,而是我们在遇到危机的时候,社会是否团结,人民是否能够共度时艰。很多人对韩国在遭遇亚洲金融危机时,韩国人纷纷捐出自己的金银首饰共度难关的情形记忆犹新,这就是社会认同与社会团结在关键时刻的关键作用。这是一个古老的智慧,但却是人类代代相传深植于社会基因之中几乎成为本能的一种智慧。在今天的中國,很多人可能无法理解缘何日本可以历经十多年的经济停滞不至于土崩瓦解,而社会却一片祥和,其中原因并不神秘: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日本的财富分配非常平衡。如果这种停滞换在今天的中國,不要说十年,就是两年恐怕都无以为继。如果说以掠夺自然资源和环境为条件的经济增长,还可以通过战争或者掠夺其他国家的资源勉力维持的话,那么以剥夺内部人民为条件的经济增长则肯定会遇到重大挫折。这不仅是因为它造成内部需求的严重萎缩进而阻塞经济循环(内需不足一直是中國经济最大的苦恼之一),更是因为它破坏了一个社会最重要的信任环境和抽象资源,而这恰恰是一个社会之所以为社会的基础设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通货膨胀只是一个经济体系自毁的助燃剂,而社会认同和社会团结的裂解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燃料。这是中國的经济增长模式不可持续的另外一层更加深层的含义所在。

  屈指算来,从1978年开始,中國经济已经高速增长了30年,其高昂的成本也积累了三十年。三十年之后,中國似乎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格局:在积累了巨大的对外债权(巨额外汇储备)的同时却也积累了天文数字般的对内债务。常识告诉我们,成本不能无限制地向未来转移,也无法永远隐藏在地毯之下。中國经济中的种种不祥之兆暗示,中國经济增长高昂的成本正在进入集中释放周期——这个曾经被我们强行捉进瓶子里的幽灵,正在悄悄从后门回到我们中间。显然,在三十年的增长盛宴之后,中國正在进入一个危机四伏的麻烦周期,或者说是一个还债周期。不巧的是,中國内部这个危险的周期可能与另一个不祥的周期叠加在一起并发生共振。

  二、历史没有终结

  2008年3月,在中國人大的记者招待会上,中國央行行长周小川在评论美国次贷危机时说:"在全球化深化的局面下,有很多影响是超出我们以往的经验和以往的分析套路的,所以我们需要给予密切关注。"不愧为嗅觉灵敏之人,在愈演愈烈的美国次贷危机中,周小川似乎已经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不知道周是否真正察觉了这股异样气息背后的东西。在次贷危机飞灰湮灭的财富灰烬中散发出的,是一股秋天的气息。因为,次贷危机可能并不是那种周期性爆发的金融灾难(比如1980年代的住房信贷危机,1990年代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危机,2000年的互联网泡沫),而是一个大时代行将结束的预兆。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可能还没有真正理解我们目下的历史处境。

  二战之后,美国凭借其在战争之中积累起来的经济实力及道德力量成为世界资本主义的新霸主。由此,世界资本主义的体系中心也正式迁移到美国。继荷兰、英国之后,接续资本主义数百年历史血脉的任务落到了美国人头上。通过创制一整套的规则(如关贸总协定、布雷顿森林体系)和一整套组织机构(世界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美国在惨烈的战争废墟上迅速重构了一个新的世界经济体系。在接下来的四十多年中,这个资本主义体系不仅帮助老欧洲恢复了繁荣和增长,也孵化了新东亚的经济奇迹。虽然有冷战的军事及意识形态对峙,但毫无疑问,及至冷战结束之前,作为一种历史运动的资本主义版图,在美国体系时代已经远远超出荷兰及英国时代。资本主义在美国体系时代的这种黄金般的成功,实际上也是美国最终取得冷战全胜的关键原因之一。柏林墙倒塌,资本主义在意识形态上最强大的竞争对手轰然倒地,美国体系时代以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方式全速进入鼎盛时期。美国体系时代的这一历史盛景,被两个重要的特征强有力地呈现出来:其一是,几乎所有国家都加入了这个资本主义体系。无论是前共產主义国家如俄罗斯、东欧、中國,还是以前徘徊在两大阵营之间态度暧昧的如印度等国家,都在上个世纪末期毫无保留的加入了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尤其是中國和印度这两个巨型人口国家的加入,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意味着,这个星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口已经被纳入资本主义的全球体系。这一时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再能幸免于资本主义市场逻辑的渗透、规制和裹挟。尾随全球大国的这一历史性的集体转向,市场资本主义成为全球唯一共享的新的意识形态。在这一尊新神的普照之下,世界似乎又一次跨越了"史前的黑暗"而终于进入大同时代。福山言之凿凿的"历史终结"暗示的就是这一情形。全球大国在市场资本主义上的这一高度共识——后来的"华盛顿共识"实际上是对这一历史进程的正式确认,不仅是美国体系时代处于鼎盛时期的又一重要表征,而且也反过来推动了这一体系在空间上的迅速扩张。从这个维度考察,中國1990年代中期之后直到今天的高速经济成长,既是这一体系扩张的一个结果,也是这一体系扩张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到了本世纪之后,由于人口以及越来越庞大的经济规模,中國更成为这一体系扩张的关键因素。正是由于中國,印度、俄罗斯等人口大国(这些资本主义的新大陆被国际投行兴奋的概括为"金砖四国")对这一体系的卷入,将资本主义的美国体系时代推向了顶峰。然而,正当人们将增长和繁荣当作一种历史常态并乐观地以为:增长和繁荣还会像过去60多年一样一如既往的持续下去的时候,美国体系——这个扩张了60多年并且直到最近还在推动全球经济增长的无形帝国,却可能正在发生所有帝国都必经的宿命式的断裂。没有一种统一的货币,任何市场体系的扩张都是难以想象的。检视战后60多年的全球市场体系的发展,作为一种世界货币的美元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没有美元在世界范围内的被接纳、认可,战后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市场体系就不可能扩张到像今天这样无远弗届的地步。正是美元——这个可以穿透国界的幽灵,将这个星球上被国界分割成碎片的民族经济体,在最大程度上实现了无缝对接,粘合成一个统一的全球市场体系。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美国总统布什,但可能很少有人不知道美元,不知道美元背后所隐藏的坚挺的购买力。美元这种世界货币的地位可以由IMF提供的下面这个数据得以确证:截止2007年9月,全球央行的外汇储备之中,美元比重高达64%.(虽然这已经比2002年72%的峰值下降了8个百分点)。这个占比远远超过美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中的占比。如果说美国的作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还多少有些疑问的话,那么美元作为全球唯一的超级货币的地位则绝对是无可争议的。就其本质,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巨大的全球市场体系,乃是一个美元的帝国。美元,为这个每天都在高速运转的全球市场体系提供了最基本的信用基础,是这个体系得以成立的基石。否则,这个巨大的市场体系就可能在一刹那轰然解体。当年,中國的始皇曾经以"车同辄、书同文"一统天下,而美元只是凭借一张绿纸,便建立了远为庞大的隐形帝国。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曾经使全球市场体系得以建立并将其触角延伸全球每一个角落的美元,可能也正在成为动摇这个体系的祸首。

  自尼克松震荡之后,美元彻底摆脱了黄金的羁绊,自此,隐藏在美元背后的货币发行基础不再是可以测度的黄金,而是不可测度的"实力"和信用。人们之所以相信并接纳美元,是因为人们相信隐含在美元中的美国的实力和信用。实力和信用虽然可以通过全球最强大的美国媒体以及美国伟大的历史被明确地"感受"到,但却是一个无法被准确测度的东西。这就为美元的超越国界的无限发行提供了可能。作为一种润滑剂,无限发行的美元为全球市场体系的扩张提供了信用基础。美元的购买力(注意,不是美国的购买力。美元的购买力与美国的购买力并不总是相称的)通过吸收全球剩余产能支持了全球市场体系的扩张。事实上,日本,亚洲四小龙等国家在发展过程中所积累的庞大过剩产能都是通过美元购买力而得到吸收的。这不仅支持了这些体系中新伙计的经济扩张,也使这个体系本身的边界大大扩展。而在中國、印度、俄罗斯等国加入这个体系之后,美元又充当了同样的角色。没有美元在全球市场体系内提供的信用基础,中國、印度等新兴国家最近几十年的高速成长是难以想象的。中國、印度、俄罗斯等国家央行里堆积如山的巨额美元就是全球经济发展这一历史路径的明证。然而,吊诡之处在于:中國、印度俄罗斯等新兴国家的加入在让美元帝国扩张到极致的同时,也使这个帝国出现了深刻的危机。如果说,与美国实际消费能力相称的美元购买力可以支持日本以及东亚国家的历史性扩张的话,那么,它却绝对不足以支持中國、印度这些巨型国家所制造的过剩产能。要想继续通过美元这一原有路径来吸收这些海量产能,远远超过美国实际消费能力的美元滥发就成为唯一的办法。而这也是我们现在正在看到的情况。那些躺在各国央行中的巨量美元,实际上已经失去购买力,只能被金融投机领域所吸收。美国的购买力因为美元全球通货的特殊性质被大大的放大了。数据表明,最近十年来,美国家庭的支出一直超过美国家庭的收入。这就是说,美国的吸纳全球过剩产能的消费能力实际上是通过美国家庭的巨大负债所支撑的。让美国家庭以负债的方式来消化中國、印度等国数十亿人口所制造的而且还在不断膨胀的产能,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至少是难以持续的。实际上,目前愈演愈烈的美元危机,就是美国不堪重负的表现。揆诸美国体系60多年的扩张史,美国的这种不堪重负事实上早已暴露。美元兑日元在1970年代之后的急剧贬值,就是同一种危机的早期症状。只不过,这个危机由于以下两个原因被有意忽略和掩盖了。一是美国在冷战中的全胜,这将美国的软实力膨胀到了巅峰。在一个货币发行已经失去了可测度标准的时代,不可捉摸的软实力恰恰是最重要的货币发行基础。第二个原因则是:1990年代在美国发轫并蓬勃兴起的新技术革命,这个革命不仅推动了美国1990年代超长的增长周期,也使美国在资本主义内部的模式竞争中获得至尊地位。到这个时候,人们已经不仅仅是相信美元,而几乎是在膜拜美元。由于这个缘故,不仅美元的危机被掩盖,反而进一步巩固了美元在全球货币竞争中的地位。然而,这两个因素对美元的支撑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在逐渐销蚀。冷战结束之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外部威胁被消除,体系内部的纷争和美国模式本身的问题开始逐渐浮现,美国已经不复是以前的美国,它正在被"祛魅"。而在另一方面,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们看不到美国发动另外一场(像信息技术那样的)新的科技革命的可能。这就是说,美国很难再现1990年代的超级增长。如此一来,一直支持美元滥发的"魅力"和经济基本面因素都流失殆尽。

  以一个民族国家名不副实的消费能力(在很大程度上美国的消费能力被美元大大的放大了)来吸纳人口数十倍于它的其他民族国家的产能,进而维持整个体系的扩张,是目前这个美元体系中的一个深刻悖论。而这个体系更加深刻的悖论则在于:美元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货币,美联储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中央银行,虽然强烈的影响着体系内其他国家的经济,但却无须对此负责。美联储的政策以及美元的发行从来就是以美国的国内问题为首要考量(这是民选政府必须遵从的铁律),而由此可能形成的外部性则从来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情。正如美国的前财政部长的康纳利那句著名调侃所揭示的那样:美元是我们的,问题是你们的。在2007年发生的次贷危机中,隐藏在全球资本主义市场体系中的这个悖论,以一种经典的方式被呈现出来。当体系内其他国家仍然处于水深火热的资产泡沫、经济过热以及通货膨胀的时候,美联储为了挽救美国经济却大幅度降低利率并向市场不断注入流动性。这其实是将体系内其他国家的货币政策推向了深渊。美联储这种饮鸩止渴的政策虽然目前还没有引发问题,甚至可能在短期内推动全球市场体系的经济发展,但正如"911"之后美联储所做的那样,这将给全球经济体系未来的剧烈动荡埋下伏笔。指责美联储以邻为壑是荒谬的,因为它没有义务也不可能对全球经济负责,尤其是在美国国内问题与体系内其他国家的问题相背反的时候。而随着体系的扩大,这种背反由于各民族国家发展阶段之不同以及国内问题之千差万别,将会越来越成为常态。但惟其如此,我们才更加深刻的领会了这个体系的悖论所在。由此引申出来的另外一幅世界图景则是:在民族国家的边界仍然泾渭分明,全球政治远未统一之时,各主要国家以及跨国公司却在努力推动着全球经济的统一。讽刺的是,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是一个新型的乌托邦。

  从逻辑上讲,要想消弭目前全球市场体系的这个悖论,无非两个方案:要么美国政府成为世界政府,并对全球选民负责;要么美元从目前体系中退出,不再充当世界货币。前一个方案在民族国家仍然是主要政治单位的世界中无疑是一个幻想。后一种方案,则同样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货币是不能退出的,它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想象一下如果在中國突然停用人民币将是一种什么情形,我们就能洞悉这种发展将可能引发多么巨大的混乱。

  作为一种衡量商品及服务的价值尺度,货币必须保持相当的稳定性。如果货币本身处于动荡之中,那么,生产与贸易实际上就已经无以为继。目下的这个全球市场体系即处于这种有由货币而起的大混乱之中。不具备任何生产价值而且早已退出货币领域的黄金如今受到神经质般的追捧,并不表明投资者真的重新发现了黄金的价值,而是暗示我们:全球货币财富的拥有者们已然处于莫大的惊恐之中,正在四处寻找着财富的避难之所。透过这种惊恐,我们看到的是全球市场体系濒于解体的噩兆。在评论糖价飙涨时,一位糖生产商断然说道:"糖价必须上涨,这样才能弥补美元疲软造成的损失"。这种货币综合症说明,货币动荡已经给全球市场体系造成了何种程度上的紊乱。

  一批幼稚的市场信徒认为,只要美元对其他货币有足够的贬值,市场就能够出清美元的滥发,就像过去美元对日元以及其他货币所作的那样。因此,这一次的美元危机同样可以安然度过。然而,无论对那些拥有巨额美元储备的国家,还是对美国自身,美元的贬值都是有其政治和市场底线的。一旦超越这个底线,目前的这个全球市场体系所面临的,将不是出清,而是崩溃。对于那些巨额美元持有国来说,美元的过度贬值不仅会给国民财富造成天文数字的损失,而且也会触发他们加速抛售美元的强烈动机,而这会进一步加剧美元的贬值;而对于美国来说,美元的过度贬值会引发美国国民购买力的急剧下降,继而大幅拉低美国中产階級的实际上

  来源:南风窗

  作者袁剑是著名学者,獨立评论人

  作者:袁剑


作者: 袁剑 发布于 中国报道周刊, 2008-08-04. | 添加评论 | No com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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